[原创] 九月九日这个日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7 编辑 <br /><br />　　板栗树叶全都是青色的。像刺猬的板票还躲在满身是针芒的外衣里面，没有伸头探望的意思。这是半山腰一条废弃的水渠边。干渠上下野草丛中弥漫着一股深沉的味道。因为是山里的秋天，中午的太阳给这些草丛投下了身影子，烙到身上不再那么疼。但依然烤得人汗流不止。
　　一点钟，爷爷就安息在这里。背面是一个山梁，棺材从打开的土洞里放进去，然后用打洞的土再把洞填实，然后用砖把洞口封上，用混凝土抹砖缝。待一切完工之后，转身，离开爷爷回家的时候，可以看到正对面山梁上两棵大松树，在一条叫做龙虎脊的山坡上。喝醉了酒的八仙工之一王大师不停地说，你爷爷这是躺在龙脉之地，后代不富既贵。
　　我不太信农村这些仪式，只感觉爷爷躺在这里不怎么孤单。八年前奶奶就躺在更高一些的地方。那时在她旁边有一块空地，看地的先生说，可以给爷爷留下来。可是后来姓代的死了人，抢了那块地，他们硬是说我奶奶躺的地方是龙脉，打井的时候，拼命身我奶奶墓室里打，我爸爸是退休干部，本来不信什么风水，但却不能容忍他们打搅我奶奶的清静，于是就去阻止，被代家的打了。这事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因为弟弟回家已经叫代家儿子给我爸爸叩头赔罪，所以我就没再理会。一笑消恩仇。这次，代家的依然帮我们的忙。过去的冲突也就不再去深追究了。
　　虽然那地方被代家的抢去了，但现在爷爷还是在低一些的地方安顿下来。也许叫随遇而安吧。这地方以前谁也没想到要让老人安息。现在我的爷爷躺在这里，于是这地方又成了龙脉之地。也不知是风水先生的话灵，还是爷爷躺着这里会显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和奶奶做不成邻居，也还离得不远。相互照应也是可以的。这里个不高的山裙之地，可以看到我们的家。从家里到路口，也可以看到这里。晚上送火，站在门前就可以了望爷爷这里的火势。
　　我原先想，爷爷走了我可能没有眼泪。因为他今年是九十五岁了。自从我记事起，给他做的棺材就弄好了。那时他生了病，医生说不久了。其实，我不清楚，随后才知道。那时爷爷是村支书，因为解放前背炭到山外，以此为掩护，为共产党作了事情。解放后就一直做村支书，没有升迁。原因是爷爷动不动拒绝开会，特别是农忙的时间，他总是说，最大的政治就是把庄稼收回来。这支书从解放一直当到文革。被红卫兵打坏了，所以就为他准备棺材。后来耳风耳落地有人告诉我，说姓匡的曾在文革扬言要用乱石头砸死我爷爷。
　　其实我爷爷从来不强出头。原来他有两个哥哥，都是在山外烧炭卖，以此为掩护，为共产党做事。结果被国民党塞进他们自己的窑里烧死了。我爷爷就出山，自己把哥哥的遗体背回来安葬，然后就在山里烧炭，背到西安城里去卖。也没有去寻仇。爷爷为人不算懦弱，但也不那么背着牛头不转弯。
　　那些扬言要砸死我爷爷的人，其实找不出什么理由。无非是因为他当了村支书一直没下来而已。文革终于让他下来了。文革结束后，他死活不愿意再当支书了。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再开什么会。可不当支书，照样要开会。爷爷不再拒绝开会，虽然开会回来照样要骂人。
　　我从记事起，对爷爷的事知道得并不多。原因是我一直在学校，又与爷爷不在一个家。平时我回来很难看见爷爷，他总是我还没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上山了，我睡觉前他还没回来。大年初一一清早就去弄柴。
　　我听到弟弟打电话说爷爷去世了，没有流泪。只是马上行动起来，请假，安排课，然后打听火车票。最后不得已上了飞机，因为要抢时间赶在九日前。
　　春节爷爷喝酒都还行，谈笑风生。可是当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棺材里了。从此生离死别，我就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想起我小的时候发病，爷爷半夜去上百里路远的地方请来良医，救了我的命。爷爷那双腿硬是赶来了时间。这件事我妈妈经常提起，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提起过。所以我对爷爷的感情又与众不同。
　　匡家的兄弟喝醉了酒说，应该给你爷爷开个追悼会。毕竟他是村里的第一任党支书。村里的党支部是干什么的，不打算开追悼会。我听了，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并没有去提醒现在的村支书表弟。我想，爷爷生前向来不喜欢华而不实的套子。开个追悼会又不能把他从那个世界里给追回来。他生前一头白发，洁白如雪，早已脱却了所有凡尘功名利禄。开追悼会给他表功表劳没什么意义。况且他做地下党工作时才二十来岁，他的上级早已做古。他的事情从来也不向我们亲属讲。我只是听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讲起过。而那些讲起这些故事的老人都已先他而去。我想，就让他把那段历史带走。
　　农村讲究阴历，上山的日子是按阴历算的。九月九日也只是阳历。没有谁一定要觉得抢个阳历的九月九日这个日子。但我在九月九日这天却哭过两次。第一次是毛泽东在这一天去世。当时老师宣布这个坏消息的时候哭了，蹲点的县里干部叫民兵的哭得很伤心，所以我当时也哭了。谁知第二次又在九月九日用泪水送爷爷上山。
　　一直忙到今天，在自己的生日再来写过去的九月九日这个日子，再来惦记爷爷上山的日子，让中秋月圆徒然增添许多悲凉。
　　在悲凉中能想起的，就是爷爷给我留下的财富。他手上做的房子一半已经成了废墟。只有一间尚留。那一间就是我出生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法再收拾了，也不适合住了。这就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实体财富。
　　然而，爷爷对于我的成长所给予的财富却是无价的。每当我觉得累的时候，爷爷在烈日的中午一直泡在田间那身影，就如同太阳一样的一面镜子，照得我懒散的身子很不自在。我的学业之所以能够维持下来，多年不缀，也是爷爷那一双扛起明月与蓝天的肩膀撑起了一片绿荫。
　　我的生日无以为记。上了三节课，讲把无私奉献的教义讲给未来的老师，然后再为爷爷写一点文字，点一柱香。凡生如是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