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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病

2020-12-14叙事散文安我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2 编辑

  内窥镜从他的左鼻道进入,监视屏上立即出现了一片黑色的丛林。隐秘的鼻毛被根根放大,裸现,在探头下左挡右闪。身体的秘密正在被强行打开。一片红色的暗影掠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2 编辑 <br /><br />  内窥镜从他的左鼻道进入,监视屏上立即出现了一片黑色的丛林。隐秘的鼻毛被根根放大,裸现,在探头下左挡右闪。身体的秘密正在被强行打开。一片红色的暗影掠过,镜头前出现了一座美丽的山洞,粉红的,光润的,比任何想象都美丽而精致的山洞。现在,它紧紧地闭合着山门,守护着内部幽暗深远的秘密。医生命令他深深呵气,洞口乍然张开,内窥镜迅速伸入。他的身体猛然蜷缩起来,开始剧烈的呕吐。秘密的揭穿总是伴随着伤害,身体以不受意识控制的倔强反抗着异物的入侵。医生皱起了眉头,他的工作受到妨碍,管子不得不暂时停留在气管里——疾病,以磨难为手段,治疗,则以侵犯为途径。在鲜嫩的身体内部,它们合力形成的戕害如此酷烈,他平日的自信与风度再也无法维持,疼痛让他虾一般弓起腰背,生命的无助和卑微显而易见,无须任何窥镜。
  病,就像是一场早已预谋的叛变,在身体内部,乃至精神内部,这种叛变遍处蛰伏,随时爆发。在它面前,人能做的仅仅是被动抵御,而且个体的抵御力量往往有限,必得借助于医术和各类器械的力量——进行抵御,而无法预防。非洲部落的巫师翕动嘴唇,对着病患部位念动咒语,那些流血的肌肉折断的骨头乃至变异的脏器就能迅速恢复常态,继续成为生命的有力支撑。然而神秘只能在传说中流布,现实的病痛对此无法指望。科学家建议用音乐或者有益的冥想来安抚伤痛,抵抗侵害。长久以来,锻炼和营养一直是广为流传的预防疾病保持健康的方法。然而时间之内,血肉之躯总是脆弱易朽,科技和医术只能尽力堵住死亡的通道,并不能消除叛变。相对于必然的死亡,所以的致力于健康的方法手段都是被动的和最终无效的。所以我常想,神就是通过疾病来对他的孩子实施有效管教的吧,至少让他们懂得敬畏和珍惜。那些死里逃生者重获生命后总有或多或少的人格变化,死亡让他们获得了别一种智慧——只有到了生的末路,人才有机会虔心祈祷,向着头顶的星空和心底的神灵。然而没有谁能说清楚,生和死到底哪一个离你更近些——死亡,生命最大的悬念,它总是乐意将结局交付于疾病,而不是健康。
  对病痛本身的恐惧远不及对医生及医疗器械的恐惧。即使婴儿也知道惧怕白衫,在她们到来之前,他就大张着嘴巴竭力地号哭,然而一切都无济无事,护士捋起他的衣袖,针头刺进他粉红的胳膊里。这是疫苗接种,为预防将来可能的疾患而必须每月接受注射,从出生就开始——苦难来源于肉体,无论怎样鲜嫩无辜的生命,他的体内体外都遍布着无以计数的细菌种群,在不可预料的某个时刻,这些细菌就能轻易引爆疾病,吞噬生命。以毒制毒,最简易然而最悲观的预防方法,如今正在广为施行。在探照灯下,我的嘴巴被塑料套子撑开,医生在旁边准备器具,仅仅是那些丁零当啷的响声,就让我全身寒毛乍竖。他转过身来,手里的钳子在我眼前晃动着,为了选择最佳的角度进入我的口腔。那钳子是钢制的,在探照灯的光照下闪着摄人的寒光,多么像歹徒的作案凶器——所以我至今都不曾为那次逃跑后悔,虽然一口排列不整齐的牙给我带来过遗憾。相对来说,钳子和手术刀的伤害(以拯救的名义)是直接的,可以想象的,内窥镜的伤害却是无法想像的——它不仅制造了肉体的疼痛,更涉及精神的伤害。因胃病而接受了内窥镜的检测之后,我曾陷入长久的抑郁之中。我的下腹部被打开过,从那里取出了一个小生命。现在,我的上腹部又被窥视。身体里埋伏的隐患被消除和控制了,生存质量得以提高了,代价却是生命隐私和尊严的丧失。是否,拯救必得假于破坏,健康才能从侵害中获得?
  女友脸色绯红,她示意我关上门。医生坐在她对面,手指在桌上轻敲着,发出意义含混的笃笃声。她显然将这种声音当成了催促,终于颤抖着手解开了乳罩,撩起了衣衫。他的手向她伸去——一切都是被允许的,甚至被称道的。在这里,在医院里,他和她之间没有性别的区分,只有身份的不同,他是医生,她是患者,除此之外,一切联想都是不道德的,应受谴责的。因为疾病,世俗的观念也在短暂的时间内被颠覆了。然而在此之前,尤其是在此之后,她都会为此羞愧——越是深藏于心,这种羞愧越是深重。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在医生面前,患者等同于标本。事实上,从标本里获得的经验也需要在鲜活的生命体上得到对照和验证。在医生面前,患者要做的就是打开,呈现,无论外部还是内部。牙病患者张开鲜红的口腔;胃病和肺病患者等待着内窥镜的侵入;接受手术的裸身躺在推车上,轮子哗哗的滚动声响彻走廊;CT片上骨骼森然,连血肉都被忽略。医生拿着它反复端详,寻找病变的云翳……
  肉体的被侵扰若能换得生命的延长,人们会衷心微笑。然而,若终不能挽回,谁来安抚那些无法安息的亡魂以及他们身后的生者?听一听病者的呻吟和哭喊吧!手术过后,一个健硕的中年人失去了半条腿,从此他的世界不再平衡,他的妻儿围着他恸哭——对一名司机来说,他失去腿的同时也失去了赖以养家的工作。医术在挽回和延续生命的同时,并不能消除生命之外的痛楚。然而这还是值得庆幸的,我看到过一位富商的眼泪,他的万贯家产也不能换回他的生命,疾病正在他的体内肆意蔓延,脏器能割的都割了,剩下一堆正在腐烂血肉和萎缩的骨骼,等待死神的收殓。他的家属,几乎拜遍了附近山上的所有寺庙——在医术无能为力的时候,在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候,人们很容易想起神,想起佛,人们愿意将一切苦难归于宿命,指望从忏悔和祈祷中获得安慰。从这个意义上讲,宗教的拯救功能正是医术所缺乏的——那就是对于灵魂的安抚。然而,连这样的安抚也并非必须。在白血病房,除了能够听到大人们偶尔的饮泣,你几乎听不到哪个已通人事的孩子会发出呻吟。我相信这并非故意安排。在一次采访中,我被他们的镇定和安详震动了。一群被疾病逼迫成的智者,他们获得了与他们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豁达和通透,让我心酸,也让我了悟:真正的宁静绝非来自于外在的安抚和拯救,而是早就存在于内心,只等一声觉醒的呼唤——恰是病痛,充当了号角。
  一个月过去了,院方通知我们办理出院手续,他的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笑,我打赌至少有十年未曾看到他这样纯粹的笑了。两次气管镜把药物直接作用于病灶,使他缩短了治疗过程,虽然,他为此经受了巨大的磨难。院外的阳光使他幸福得眩晕,也让我的心充满了获释般的快乐。如果,放弃对疾病的憎恶,改用平和的心来看待,疾病并非全无益处,起码它佐证了健康,加重了生命的厚度。就像那句流行歌词: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疾病,在开辟通向死亡的途径的同时,也开辟了通向拯救的途径,生命的意义因此而趋于丰富。我愿意现在就开始寻求这种拯救,向着内在的神灵:不奢望一生无恙,但愿有多大的病痛来袭,就有多大的勇气撑过来。
2005/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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