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雨将至
2020-12-14叙事散文半树
海水,青绿色,铁的船,划开,白色,浪花翻滚,瞬息归于平寂;礁石,黑的树或者草,孤岛,夜,沉黑;寂静的院落,剥离漆的木门;大片,厚重,浓黑的云,一点点降下来,再降,再降,降,再降;独坐院落,我仰望天空,辽阔,和海一样的空旷的天空,竟然就发现,
海水,青绿色,铁的船,划开,白色,浪花翻滚,瞬息归于平寂;礁石,黑的树或者草,孤岛,夜,沉黑;寂静的院落,剥离漆的木门;大片,厚重,浓黑的云,一点点降下来,再降,再降,降,再降;独坐院落,我仰望天空,辽阔,和海一样的空旷的天空,竟然就发现,漆黑如此,大雨将至的夜的天空,也会明朗;我的呼吸清晰可辩,我的眼,清亮地发光;我的耳,敏锐,可以听到,在屋檐下传来的声音,“嗵”,敲击在铁质的器皿上,声音立即扩散,四面八方,向外,向岛的边缘,向海,向谁也看不到的边际去;我的皮肤坦然裸露,迎着微风的抚揉,张着口,大口大口吞噬着气息,咸湿的海的气息,欲望的气息,不时地颤凛,抖,紧张,本质的紧张。“嗵、嗵”,连续两声的敲击,敲击从天而降。我的耳朵再次竖起,用经验推测,会越来越急,它偏不,它就不来,等待,焦急地等待,它就不来。鼾声来了,如雷鸣,透过窗棂,并不减弱力度,它是舒坦的,它是疲累的,它是瘫软的,它是无奈的,它已经毫不在乎了,随便来的是什么,轻柔的风或者呼啸的大雨。
鼾声来自屋里的土炕上,现在,还剩下两个男人并排着躺着,中间空着,空着的地方应该属于我。我是在凌晨起来,全身只穿着内裤,悄无声息地摸到院子里的。我不知道应该抱怨什么,我只知道,这样如雷的鼾声,我睡不了。其实,只有年龄大些的发出鼾声,他是我们的书记。年龄小些的并没有声息,他像是睡着了,却间隔翻来覆去。他也只穿着内裤,就是在夜里,我也可以看出,那是丝质的。我有一件真丝的衬衣,穿在身上,风一吹,就呼啦啦轻飞起来,凉爽,舒适。我由此断定,真丝是好东西,会让人舒服,或者还可以断定,是品质,是需要多花点钱才可以买得起。我们的书记穿着什么样子的内裤,我不晓得了,我可以断定,不会是真丝的。我们的书记,做了很多年了,在他之前,还有一个书记,也做了很多年,邻近退休的时候,我还可以看到他在办公楼的花园里修剪花草。现在的书记并不修剪花草,我感觉他累了,也老了,他甚至让我们花园里的两颗铁树死了,那两棵铁树已经存在于我们的花园很多年很多年,在我进厂的时候就存在。那年冬天,我听见书记懊悔的进门给我说铁树死的时候,我还怔怔的,是啊,铁的树都能死,还有什么不可以死?穿着真丝内裤的是我们的供销科长,他不多来厂内,他住在繁华的市区,他有很多的客户需要打理。我都奇怪,他怎么有时间和我们一起来这个孤岛,我还奇怪,他怎么可以买得起那么贵的房子。孤岛很小,十几分钟就可以环游完,它孤独地立在大片的海水中,很多年。其实,我早就不属于他们了,我也早就调离了。书记一定还想着我,他邀请我来孤岛玩,还一定要我和他睡一个土炕。他带领着他的部下,都不年轻了,都在破旧的厂房里跟着他拼打了很多年。书记并不容易,前天我还听说,他们的工资都没有发出来,我不知道书记从哪里鼓捣出来的钱。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他们是书记的上级领导,是书记的书记,也是我的领导。
院子里如此寂静,这寂静是大雨将来的寂静,隐藏着无法言尽的凶险。我孤独地坐在院子里,天和地只有我一个。思绪从我的体内,从皮肤的缝隙,从我的发梢都散出去。我沉静,沉静的内心中汹涌着的是狂涛巨浪,这狂涛巨浪如果奔涌而出,瞬间可以淹没和吞噬我。隔壁的屋里亮起了灯,刺疼我的眼;还有声音也传出来,隐约,不能辨清。我暧昧,阴险地笑了笑,然后低头看了看身下,这个时候,那里应该蓬勃、昂扬,激情澎湃。我不年轻了,我越来越发现,我少了欲望,什么都是。我不怎么想女人了,也不怎么想钱,想出人头地。清晨,我起不来,晚上却睡不着,睁着眼,天马行空,漫无目的,鬼一样游荡在冥想中。我写作,过去曾经为之自豪,现在突然发现,制造了这么多的“垃圾”。我还疲累,真得精疲力竭。我承受无尽的挤压,经济、意识、市场,更重要的是卑微,我是一个卑微的写作者。每次试探性的坦露,都必须辅佐大堆的“垃圾”,我试探在“垃圾”堆上歌唱,却发现早就身陷污泥的漩涡中,不能自拔。体力,意志的消耗,和世俗的较量,我承受不了。越来越多的写作者开始胡说八道,集体亢奋。他们信奉“宁可胡说,不能不说”。他们只说无关痛痒的话题,对道德的底线,特别对于良知死一般沉默。我现在静坐在天地中。我看见,我制造出的“垃圾”都来了,混乱,乌黑,厚,密不透风,它们放荡不堪,肆无忌惮,讥笑我,鄙视我,引诱我,团团缠着我。我慌乱,挥动着手,驱赶着它们,根本就不能,但,内心些微的本质,清晰预测,有一场大雨要来,剥开假象,恢复纯粹,洗涤污浊,摧毁粉饰。现在,就是大雨前的喧嚣,焦躁,现在,就是大雨前最后的绝唱,我知道,大雨会来,大雨将至。
书记的鼾声继续从窗棂传来,还是无助,无奈。瘫软,我突然想哭的感觉。焦躁再次开始,又听到了“嗵”的一声,有雨点从天而降,击打土地。这声音似乎在逼迫我,它让我开始静默不了。我披上衣服,起身,开门,大风灌进来,我的衣衫飞舞,哗啦、哗、哗啦啦……我的衣衫飞舞,天一样齐,连接起云,黑色的,压迫,闷,喘气困难,疾走,在大街上,连狗声都没有,孤岛的街道上只有孤独的身影。海就是混沌状态,不是黑色,黑色还可以明辩。路,不平,惨白的颜色,在黑夜的黑云压迫的天空下。一丝亮光在前边,微弱,毫不犹豫的尖利,像一把刀子,我迎着刀子去。
身影爬上窗,有人看见,所有的人都将眼投射出来,我感觉到,我妨碍了他们。他们还是皱了皱眉,引我进去。凉爽的冷风激了我,我才知道,这么小,这么远,这么穷困的岛上,还有空调在嗡嗡作响。我悄无声息地坐在旁边,他们继续。他们是书记的书记,是领导的领导,是我的“上级”。灯都亮着,扑克牌堆在泛着漆光的桌子上,大把的钱币随便摊放在旁边;围着的人,嘴里叼着烟,室内灰气缭绕;再旁边,小的桌子上,有吃剩下的肉,鱼,青菜,馒头,米饭。一张木制的床,铺着软的毯子,有白色的枕头,干净,上面躺着也是只穿着内裤的半裸体的肥胖的男人,他坦荡舒适的睡着,均匀发出浅浅、轻的鼾声,松弛的腰腹,把内裤绷紧。平面的电视,黑色,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我看见了一个精致的烟灰缸,不是亮色的透明,是柔柔的晕白色,阔大,浸着一个褐色的烟头,把缸底的水恰到好处地染成浅黄色。我被这个烟灰缸触动。我们的办公室也有过一个类似的烟灰缸。我记得,它是被一个女人摔碎的。那个女人每天来哭闹,吵,在走廊打滚,展示泼女人所有的技能。我认识她。我进厂的时候,她开天车,稍有点空闲,就忙着织总也织不完的毛衣。她退养了,生了病,厂里欠着她的投保,她报销不了她的医疗费。她并不和我们闹,我们给她倒水喝。她看见了领导来,才喊叫,砸电话,扔报纸。我们的领导也发愁,是真得发愁。欠得费太多了,实在交不起。她就摔了我用的那个烟灰缸。她临走的时候,悄悄给我说,下次来,她给我重新买一个。我笑了,第二天就买了一个塑料的,厚笨,怎么摔也摔不碎。
那年大雨,水泛滥,淹没我们的厂房。书记在风雨中奔走,手里拎着铁锨,身后是青春的我、他、女的、男的。我们浮在大水中,疏通水道。我们出自本能,要保护我们的厂房,里面很多铁的机器,我们要它们继续轰鸣。轰鸣意味着很多,意味着我们单纯,意味着满足,意味着良知。天上的大雨如注,水中的人成群。我记得,那个时候,书记也赤裸了身体,他像一个英雄,像一个神,镇定自若,风,乌云,人,兴奋地尖叫、漂浮在水中的叶子,树上损毁的鸟巢都是他的将士。后来,就没有大雨,只有男人阳痿般的雨丝,软趴趴从空中飘落。我们过去的厂房,先是憔悴,然后开始苍老,开始破旧;我甚至感觉厂房在微风中都摇摇欲坠。厂房外面,早就没有了涂料,沙砾在阳光下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的悠悠荡荡地飘散下来。每有一场雨后,书记都去厂房查看。他担心了,担心破旧的厂房里的设备是否被淋湿了,老旧的线路是否漏电了。他回来的路上,看着雨后厂房的墙壁上,诡秘地隐现出一行行的大字,都还能看出那些大字是黄色的油漆涂成,那些大字都是时代的影子,岁月的记录。我心里反而希望有一场大雨,将所有的设备浸没,让所有的线路都断开。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痛快地死亡。
风,在窗外再起,再大。有纸屑、尘土开始敲击着窗户,有吼叫的声音响起,鬼哭,狼嚎,持续,没有间断。我看出,室内的人开始不安,有人小声说,大雨要来了……其实,他不说,所有的人都能感觉。是这样,大雨前,他们嗅觉敏锐,几乎用本能感觉。不安开始弥漫。是疲累,是无聊,更是惊慌。扑克牌被扔在桌子上,人散开,瞬息全无。我躁动,离开,投身风中,黑色的天地中。瞿静,风,更加疯狂。黑云离我头顶三尺,地面向上迎合,黑色的孤岛上的黑色的树从四周挤过来,我立这所有当中。疾走,岸边,海水也是黑云,大浪翻滚,咆哮,诅咒般袭击礁石,礁石沉默;点点的灯光在这片黑色中呈现,在远处,虽飘渺,但可以辨别。我知道,那是灯塔,是不死的睁大的眼睛。电闪雷鸣,飞沙走石,孤岛开始摇晃,颤抖,风要撕裂我的衣衫,我伸开双臂,张开躯体上所有的细胞,迎接着风雨,它们要来,然后,所有的在膨胀,激情澎湃,已经到了极点,就要喷射,我笑,我知道,大雨就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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