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往事是座寂寞的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34 编辑 <br /><br />王梅芳
　　一池的红荷滚滚涌涌，一地的树影婆婆娑娑。她站在天鹅湖的石桥上微仰着头，清凉的月光照亮她的脸，看得见颤动的睫毛间渗出的泪珠，她固执地不睁开眼睛。
　　回忆是寂静的，这幅无声的画面，时常出其不意地逼近眼前，却又流波无痕地隐遁而去，让我老半天回不过神来。我不知道她在那儿过得好不好，寒来暑往，花开花落，她再也没有信来。她像母猫一样衔来衔去、放在哪儿也不放心的女儿，如今已长成一个小小少女，穿着显得紧窄的衣衫，骑车到很远的乡下去上学，小手里攥着早午餐的两元钱。小女孩寄居在瘫痪的奶奶家。那年我去看她，女孩正小脸通红地坐在奶奶的床边，老人闭着眼，好像已睡着了，屋里一片寂静，她的爸爸出发了。我轻轻地问：“小楠，吃饭了吗？”小楠摇摇头，我用手摸摸她的前额，有点发烧。去厨房里看看，菜板上只有两个西红柿，许许多多的小黑蚂蚁在菜板上匆匆忙忙地往来穿梭，像是在游行，又像是在召开盛大的会议。我难过地流下了泪。
　　那时，她是省立医院传染科的护士，下了班，经常抱着女儿来我家，小女孩在我的大床上爬着玩着，往往就给尿湿了被子。我们一起散步，把女孩扛在肩上，在静静的大街上走到夜深。小女孩骑在她的脖子上咯咯笑着，舞动着胖胖的小胳膊。她非常喜爱这得之不易的女儿，对她倾注了母性的无限柔情，一粒一粒地挤石榴汁给女儿喝，一针一线地绣红肚兜给女儿戴。她尤善女红，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沙发上铺的，桌上盖的，一切精美的编织物无不出自她那一双纤细的巧手。许多个夜晚，我去她家，让她教我织毛衣上的花。很少见到她丈夫的影子，等到半夜不来，她把水倒在丈夫的被子头上。第二天，她会笑着告诉我她的恶作剧，一口雪白的糯米牙，珠贝样闪光。当然她也挽起袖子让我看胳膊上的伤。
　　离婚后，她带着女儿住在医院里的一间小平房里，骄阳烤得小屋蒸笼一般，母女俩全身都起了痱子。冬天小屋则又冷得出奇，她不得不把女儿还给丈夫，瑟瑟地靠近煤球炉取暖。后来有了带暖气的房子，她要回女儿，依然升着煤球炉，那红红的火焰暖的是她的心。腊月里我去看她，她正坐在饭桌边，用小剪刀剪喔喔佳佳糖纸，兰花指一弯一绕，一只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就从她的手上飞到桌上，她的女儿笑着，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贴在新买的冰箱门上。那温馨的一幕久久地感动着我，纵然暗礁嶙峋，险滩重重，也不过使生活的河流荡起更多美丽的浪花。
　　我从来没想到，35岁的她，还把爱情当作生命里的太阳。她天真地以为爱情能抵挡人生彻骨的寒冷。她心里沉睡的火山被爱点燃，双眸闪闪发亮。她给他织毛衣，一织就织到夜深，织那种精美繁琐的图案，累得手指肿得老粗。她从亲戚家摘来银杏焙好，从山里买来草鸡炒好，坐老远的车给他送去，吃了闭门羹也毫无怨言。情人节，她托花店送给他大抱的玫瑰。她什么都肯给他，爱得迷失了自己。可是，她也知道那是一段无望的爱情，那个多情男人的心，像四处攀附的藤蔓。她曾试图抓住他，他是她荒芜的心田里惟一的一株高粱。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远，她抽动着肩膀坐在角落里哭泣，像个被抢去布娃娃的孩子。夜深了，她还在自斟自饮，一杯一杯沂蒙老曲，在月光下荡着微波。一醉能解万古愁啊，何况这是他家乡的酒，这是他心中的狂涛巨浪。
　　潇潇春雨里，她退着走了几步，向我告别。她去了遥远的南方，许多个夜晚，我仰望星空为她祈祷。她偶尔回来，一身白衣白裤，躲在门后吓唬应约而至的旧友，还是那么顽皮妩媚，但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只有黑夜无边的寂寞。在那美丽的江南，她是否常常一个人徘徊在流霜轻飞的月夜，让心中的爱一点一滴洒在尘埃里？一颗心，不管多么支离破碎，没人看得到，因为它裹在自己的胸腔里；一段爱，纵使再轰轰烈烈，别人不会在意，因为守着岁月灰烬的只有她自己。
　　想不到再见她是在医院里。是她母亲把她接回来的，她病得很重，却拒绝去医院。她离不开她苦心经营的书店。我和女友去看她的那天，西风正紧，小城深陷在斑斓的落叶里。女友把一枚金黄的银杏叶放在她手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微弱地说：“给他打个电话吧，让他来看看我。”走了那么远，她还是没能忘记他。我跑到走廊上去痛哭，怎么也不愿相信，她患的是癌症，已到晚期。
许多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整个小城都笼罩在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中。殡仪馆里，却只有一片凄凄惨惨。一片片雪花又湿又大，落地就融化了。她9岁的女儿蹦着跳着去捉雪花，与妈妈的遗容告别时才大哭起来。她白发的老母搂住女儿的女儿，干涩的老眼里再无泪涌出。
　
　　那天雪片真是出奇地大，蝴蝶一样飞舞。我看见殡仪馆的烟囱里那阵蓝蓝的烟，纷扬成千百只美丽的蝴蝶。我确信她是变成蝴蝶飞走了。在春天的田野，在粉红的桃林和金黄的油菜花间，我追寻着蔚蓝的那一只，她最喜欢穿蔚蓝色的连衣裙，那是爱情的颜色。
我常常想念她，陷入深深的往事。往事是我一个人的城市，一条条岁月的小巷阡陌纵横。我常常回到那里，披一身淡淡的月光，在安静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偌大一个城市空荡荡的，遇不到一个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响，只有一池的红荷滚滚涌涌，一地的树影婆婆娑娑，只有满街满巷流淌的月光，梦一样的迷朦，水一样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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