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五保户彭奶奶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01 编辑 <br /><br />?　在会泽，汤圆是待客的好东西。
??二哥刚把二姐带回家那年，去看望小时带过他的彭奶奶，我跟了去。彭奶奶最宠爱的就是二哥了，小时二哥耍赖，硬要打大哥，彭奶奶就说：杨牧，你过来让他打一下。大哥只得不情不愿地过去，挨下二哥的拳头。彭奶奶特别高兴，让我们等着，她要包汤圆给我们吃。
??彭奶奶是把我大哥和二哥带大的人，在我们家九年。后来她姐姐换灯泡时从凳上摔下来，半瘫在床，她才回去照顾。
　　我很小的时候，误以为她是我奶奶，因为别家的孩子都有爷爷姨妈一类的亲戚，逢年过节可以走动走动。我们家过节时，必然要去看望的人就是彭奶奶，所以我就被误导了。那时，父亲多是差大哥二哥去，或自己去，从不带我。直到一次父母均要外出，哥哥们要上学，父母不放心我一人在家，又没有别的地方寄存，才把我送到彭奶奶家，也仅只半天。
??彭奶奶住在一个小院里，院里住着好几户人家，种着树。彭奶奶的房子又黑又小，我不喜欢，她抓一把松子，递个小锤给我，让我到院里敲松子吃，她则坐在小凳上看我。记忆最深的是小院里的厕所，三堵矮墙，一扇木门，里面一个大水缸，上面放两块木板。矮墙边长满青苔，木板因雨水和时间而黝黑光滑。我担心自己会掉下水缸中，怎么也不进去。彭奶奶就让我回屋，从床底拿出尿盆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和她单独的近距离接触。
??那天，二哥和二姐坐在彭奶奶暗黑的屋里，我跟着彭奶奶进进出出。她把花生粒炒后用研臼舂碎，一半拌入白糖，另一半拌进豆沙里，这就是汤圆的馅，再把晒在屋顶的吊浆面拿下来，用水和好，把馅包进去，一个一个搓得滚圆，放进涨水里，白白的汤圆一会就漂了起来。我们一人一碗，每人四个，她不吃，只乐喝喝地看着我们吃。二姐是大城市的小姐，又正谈恋爱，十分娇气，她悄悄把汤圆捡进二哥碗里，只喝碗里的汤。我却喜欢吃，四个汤圆一会就滑溜溜地进了肚，眼睁睁看着二姐小心翼翼地乘彭奶奶不注意时把汤圆们一个一个地夹进二哥碗中，被他一口一个吃掉。
??这是第一次，我到别人家里吃汤圆——在不是吃饭的时间，被人如此当贵客人看待。此后也没有人如此隆重地包过汤圆给我吃，虽然我只是叨了二哥的光。
??这时已知道彭奶奶不是我们的亲戚。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人称杨四小姐。性子刚硬，裹脚时自己把裹脚布剪开，脚没有裹好，因而无法找到好人家，只能嫁个混混——没有正业的人。出嫁那天，带了许多陪嫁，多是红木家俱。婚后几月，丈夫去世，没有留下儿女，解放后，她的房子被没收，才住到小院。政府把她列为五保户，每月有八元的生活费。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能识文断字，会剪裁缝纫，出外帮人带孩子管家，绰绰有余。我们家才到会泽，立即就有人介绍了来，说她是小城带孩子带得最好的人。
　　我想彭奶奶一生，败也是那双脚，成也是那双脚。当日嫁不进好人家，不知多少屈辱。据说要带陪嫁进屋时，那个混混家的门太矮，床进不去。完全可以把床脚锯短些，但她家不依，硬要把地挖深三尺，如此大费周章，把床抬了进去。后来，她又凭一双大脚，可以外出帮工，因此过上宽裕一些的日子，还可以抽纸烟，看滇剧。她的姐姐是最鲜明的对比：当日裹小脚成功，嫁入有钱人家。所有钱财没收后，因有儿子，没能列为五保户，又是小脚，无法外出打工挣钱。小脚自然不方便，因而才从凳上摔了下来。彭奶奶写信给她在外工作的侄儿，让寄些钱来以便带他母亲去医院，那侄儿回信道：我老婆刚怀孕，你们若有钱就寄些来。彭奶奶无法，只得变买陪嫁。
　　后来，彭奶奶就没有再外出帮过工。母亲说，就是日子再艰难，大哥和二哥在假期中回小城去看望彭奶奶时，她最不济也要买些沙糕来给他们，因为糕意味着高升。所以，大哥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母亲说不用寄家里，给彭奶奶才是正经。
　　再后来，我们全家搬离小城。再次回去时，得知彭奶奶已走，用的是父亲为她准备的棺木。二哥听说这事后，一脸惊讶，好象不信这是事实，他是彭奶奶看着出生，不知得了她多少的疼爱。大哥知道后，倒红了眼眶，彭奶奶带着他回娘家坐席的那些日子，仍历历可数。
　　其实我已记不起彭奶奶的模样，只隐约记得她穿藏青色的片襟衫。但那个午后，她坐在院中看我敲松子的情景却异常清晰地留存在记忆中，她逆光而坐，太阳光穿过树叶一缕缕晒在她的身前身后，每当我敲开一枚松子，剥开皮把松仁放入口中时，她就看着我笑。我不知为何记不住她的容貌却记住她的笑，也不知为何无法把小院的形状完整地回想起来却记得洒在地上的阳光。我还记得，当我举锤时，她就说：“小心，不要砸了手。”那把小锤，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精致，甚至成了棕色的柄银色的锤，明知已不真实，却还是在每次走进五金店时，格外留意，有没有这样的一柄锤。
　　小锤没找到，却得知那四个用豆沙、白糖、花生仁做出的四种口味的汤圆也是有讲究的，叫四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