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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从风中飘逝

2020-12-14叙事散文何也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9 编辑

  陇中方言和陇中的人一样硬邦结实,冷不丁着过来,就象头上挨了一生砖头,疼得能起疙瘩,弹在地上就会砸出个坑来。无论是上“北里”的汉子,还是走秦川的麦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9 编辑 <br /><br />  陇中方言和陇中的人一样硬邦结实,冷不丁着过来,就象头上挨了一生砖头,疼得能起疙瘩,弹在地上就会砸出个坑来。无论是上“北里”的汉子,还是走秦川的麦客,他们宁愿自己吃糠咽菜地活在难常的日子里,也要让那些硬硬郎郎的方言鲜活于风中,流传或者扬播……

下 井
  把一个劳作过程转为名词,或者特指为一种生活工具,这就是陇中劳动者的创造。
  比如“下井”,一种木制的死沉死沉的水桶。
  城里的小孩如今已不大知道“下井”到底指什么。在水龙头旁长大的他们,当然也体会不到那种因水而产生的快乐。其实,担着这种木桶,趟着尘土,喊着山歌,“哗闪”“哗闪”走在小路上,任欢悦,欲望或其它情感漂浮在空中,那情景何止是“乡间小唱”图所能描清楚的?
  木头之于水,好象土地之于农夫。在这种切贴的绝配中,下井诞生了。从井口到泉边,从一个瘦肩到另 一个瘦肩,下井水一样跳跃着,受活着。无论盛着清水,还是浊水。

  “干梁梁上的柳树吆,缺水哩。圪痨里的光棍哎,想你哩。”
  “几回回梦里梦见你,担水走路还念你。”
  这些山野小调,都是和“下井”和乡间小道联系在一起的。晃来晃去的泉水,和晃来晃去的相思一样,惹得男男女女们臊燥不安。尤其在大热天,日头焦晒着,心头痒痒着。相思难耐,相思难挨,吼上几嗓,也算是于无望的苦念里有望一回,让难常的日子好过些。
  “下井”的阴谋是和《水浒传》里的生辰纲联系在一起的。显然,“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样的诗话所吟唱的是另外一种感慨。但是,担桶里盛着的水酒和挥汗如雨的乔装,如丝合缝地让杨志这样的押解者倒了下去。丢失和获得在这片山林里悄然地发生着,与其说这是强盗的阴谋,还不如说是劳动人的阴谋。下井就这样几个世纪以来,存活在水浒英雄的传奇中,存活在山民们的口传中,以佐证曾有的荣光。

  “梢轻淡杆,打不下粮食”,这句土话说的是人不能轻浮,毛燥。其实,它的指向和后来流传的名言“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子浅”一样,只不过陇中人是另有说事而已。因为,“梢”在陇中语言的第二层含义,就是指大木桶。说大,相对于下井而言,也就是高两膀出头,合围两三抱而已。
  因此,“梢”就不如“下井”那样浪漫主义了。它只有实实在在地杵在墙角或门口,和主人一样,承重,或者忍受。
  但是,梢永远不会空着,即便是没有什么东西可盛,它也会和曾经盛粮食、豆浆水,猪潲水一样,共同承载那难辛日子里贫穷、落魄的光阴,并以此亲历或见证那段发灰发暗的岁月。
  解放以后,地分了,土改了,美国佬进来了。上面的人说咋办?打呀,异口同声。没粮啊?勒紧裤腰带吧!这样,梢就和刚刚兴奋起来的泥腿子一起,被卷入了那股“收购余粮”的风潮之中。一个又一个工作组下来了,他们先是开社员大会搞动员,让大家提高认识提高觉悟,踊跃为国交公粮。可是刚活过命来的老农,前肚皮贴着后脊梁,哪来的余粮呀!工作组不管这些,他们要用足够的余粮向北京献红心。于是,社队干部领着公家人,挨家挨户转。他们饿狗一样嗅着,闻着,试图能探到某些粮食的霉味。但是,在被东家或西家一次又一次地骂出来赶出来后,他们改变了策略,以汉奸的方式,恫吓威胁着让群众相互揭发。这样一来,埋在土下的粮很快就被起出来了。可是,挖开土窖后,他们往往会被那一股股烟一样翻滚喷涌出来的东西所惊叹。
  这不是烟雾,是麦蛾。梢里的粮食朽了,麦蛾成群结队幻化成了烟灰,从老农的叹息声中飞向了高空,很快不见了踪影。
  工作组离开之前,把每家每户的土地又重新丈量了一遍,并按照优劣核准了来年交公购粮的数额。即使灾年欠收,也不得减免。缴完后,如若不够吃,再返销,叫“返销粮”,超产超购的,叫“爱国粮”。
  如此,“统购粮”、“返销粮”“爱国粮”在许多年里,一直成为乡村干部的时髦话语。当然,人们也会说,梢是轻不得的,不然,会打不下粮食。
  至于后来梢又被派上用场,已经是过上了富裕日子。寒冬腊月里,杀猪宰羊时,梢就成了烫皮去毛的重要工具,箍梢匠从一家到另一家吸溜着呛鼻的下水味儿,打着饱嗝,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唱着。梆郎鼓里,老人们讲,还是梢好,打死都不挪窝。
洋 火
  把火柴叫做洋火,好比是把香皂叫洋碱,铁碗叫洋瓷碗,布匹叫洋布,这在陇中曾经是非常流行的说法。当初,凡词不加“洋”字,好比今天的小孩说话不加“哇塞”、“耶---”一样,让人觉得土气。当然,洋火对于他们,已经是翻过的一页历史了。可老人们不一样,他们谝起火柴,常常会自豪地说,“老子当初就在洋火厂上班的哩!”那口气,就象刚吃了红烧肉,满嘴的腻人味。
  洋火之前,穷人家用“火镰”,点烟锅烧土炕都用它,擦半天才溅一点火星子,费事得很。大户人家用的是“纸煤子”,吸一口水烟,吹一口气,“刺啦啦”的,耍派头哩! 有了洋火,日子就不一样了。白杆杆,白头头,“呼哧”一下就起火,方便到天堂里去了。丢“火镰”的丢“火镰”,撇“纸煤子”的撇“纸煤子”,一时间弄的洛阳“火”贵,抢都抢不到手。碎娃娃学着大人的样,常偷偷地在破裤子上擦着玩。手痒痒的时候,白日里满山满洼去点柴禾,天黑了就故意在坟畔烧,一明一暗的,象鬼火,惹的大人日娘骂先人。
  白头头不安全,就造出了红头头,杆杆却差不多一样长。农村卖“双羊”牌子,城里供“白兔”牌子。紧不紧销,都要凭票供应,没票,靠边站。
  “ 二分钱一盒,贵着哩,省着用!”打记事起,老年人经常要给后人媳妇子念叨,好象随口在说着上房里的《朱子家训》。邻家的也不糊涂,到了做饭时,就是不去做饭。一边闲谝着,一边瞅对方的烟囱,看冒烟了没,谁都不退劲儿。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就说:“日他妈,不吃了,不吃了,天天浆水汤喝的人尽拉稀,睡觉去。”但是,不一回,两家子都冒烟了,该咋还咋。邻家的一看冒烟了,赶紧拿一把柴去引火。他们把火星子埋到柴中间,卷紧后,一路抡着,一路往家里跑,嘴里喊着“差火的来了……”。
后来,洋火遇到了打火机。一次性的打火机。

  看着打火机那没气而又闲散着的肥胖样儿,洋火就一肚子的气。没事干的时候,他们经常打嘴仗。

  打火机:“你的光没我大。”
  火柴:“光大了,那是银行。”
  打火机:“你的焰不旺。”
  火柴:“焰旺了,那是地狱。”
  打火机:“你只长身材,不长头,没出息。”

  于是,后来的火柴,也就生生地变成了头大杆杆长的阔气样儿,只在宴席间流传,气的打火机干蹬眼,没法子。谁让人家是洋的呢?
              耱 
  陇中方言里,人家说你是一盘耱,可别以为是在夸奖,那是在骂你心眼实,不会来事。

  耱是一种农具,也叫盖,耕种后用来平整土疙瘩的,以利生长。虽然说现在撂荒的多了,用耱的少了,可它还是很硬,很沉,很厚,就像正在地里冒汗的老农一样,农事中缺部了它。

  农闲的时候,耱一般在磨堂里的墙上挂着,像一副风干了的画,将一爿河山容入枯黄,和锄头、镢头、挖地镘一起,比邻相处。耕种的时候,大人一般会对送饭的娃娃按指,来时把耱背上,你还能坐耱呢。当然,这很有吸引力。

  坐在耱盘上的娃娃是很舒服的,他不会关心父母肩头的肉被勒得有多深,也不会操心地被耱的有多平。他只移过父母左右晃动的瘦屁股,把头歪着,瞅着远处不耐看的山,树,鸟,……直到“咣铛”一下抖下来为止,掉过头后,一切重来。“看把你瓜松美的,”父母看着场一样平的地,随口丢出一句话来,就像随口吐出一口痰,娃娃被远远地翻在地垄里,咧嘴笑了。耱却一跛一晃地在从眼前抹去,像一条波浪线,划过少年的心头。

  荆条编成的耱盘春秋过后就没事人一样闲着,闲得浑身散了架。于是,在一场又一场大雨时,它被主人仍进土院中,一直泡到发瘫发软为止。这叫醒骨哩。农人说,骨醒了的荆条更结实,更牢靠,更经得起来年的颠簸和摔打。 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新耱磨成了旧耱,软地瓷成了硬地,当年坐耱的娃娃被作为“剩余劳动力”转移后,村庄就渐渐变成了秋后的裨谷,只剩下空客,而磨堂里的耱也和破旧的炕桌一样,摆在主人嘴边,供茶余饭后谝传之用。
  夜深了,主人“吧嗒”“吧嗒”吃着旱烟锅,睡不着觉,一夜又一夜地往天亮坐。他不知道,眼前这耱这犁这镢头该咋处理,喝茶吧,不起火;烧柴吧,不冒烟;给猪猪不吃,给狗狗不理。最后,他让人拨通电话,给打工的后人讲,磨堂里的耱,等我死了后放进棺材我带走,也就不挡人了。后人在电话里想,我大这是咋了,老了尽讲的糊话。
  开春之后,后人从墙上把耱取下来,偷偷地背到洼上,用镢头砸烂了。他看到,耱的背面已经发黑了,一圈一圈的,像他大的眼,正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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