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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公开,或隐秘的乡村

2020-12-14叙事散文阿贝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1 编辑

公开,或隐秘的乡村
??乡村是无盖的浅缘的盆。只是盆,不是桶、瓮、罐之类的深邃容器。乡村是公开的,路、路口、石巷、生产队的晒场、竹林间长了星宿屎和魔芋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1 编辑 <br /><br />公开,或隐秘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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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是无盖的浅缘的盆。只是盆,不是桶、瓮、罐之类的深邃容器。乡村是公开的,路、路口、石巷、生产队的晒场、竹林间长了星宿屎和魔芋的空地、水渠、河岸、过渡的木船、从东西两个反方向通往公路的岩路和土路……无论在阴雨天还是在碧空万里的大晴天,都是属于社员们的脚步和目光的,包括从城里来的寻尸者和钓鱼子。社员搁下刮得溜光的土碗,走出老朽的木门,穿过村子,沿着堰渠或机耕道,去到麦地、稻田、沙地、河滩、山坡——扛着锄头,赶着牛,背着背篼,或者背着淘洗过的莴笋、包儿白、萝卜和刚下树还沾着露水的樱桃,走岩路,绕上公路,去到15里外的城里。莴笋、萝卜、包儿白、樱桃是公开的,公路是公开的,城里东门外的菜市是公开的,社员的秤斤和城里人的眼睛也是公开的,可是,社员心头有个疑糊,一个揉进了惧怕的疑糊,这疑糊是隐秘的,带着政治的硬伤,随时可能被割掉尾巴的硬伤——资本主义的尾巴是遗忘在伤口的不锈钢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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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任何地方都是公开的,一块田地,一片河滩,一截小路,一间草屋……没有一个人在场,或有更多的人在场,都可以被看着是公开。一个人在场,最多两个人在场,便是隐秘了,别说偷,偷青玉米,偷花生,偷人,单是在桑树下独坐,隐秘就已经非常绵密。一个地方的隐秘来源这个地方的人。不是一群人,是一个或两个人。人的内心和行为让隐秘浮现。一个饥饿的社员从薅秧草的大部队溜出,钻进旁边的玉米林偷吃红苕。一个小孩在河边坐到天黑,溜进沙地,爬上核桃树,把熟透的核桃摇落一地,再匆匆捡起。公开的玉米林和核桃树因了饥饿者和小孩的光顾,才变得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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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总是在傍晚去到生产队的晒场玩逮猫猫。晒场是生产队的首都。林犬娃、玉儿子、九胜、小猫猫、金犬娃也陆续到场。先是喔喔粉儿,手心手背,一个个出局。再是剪刀、包帕、锤子,出局两个,剩下一个猫。猫的眼睛被沾满鼻涕的手巾蒙住,再转过身,不是猫的(应该是人吧)便去找地方躲藏。有时也用脏兮兮皱巴巴的红领巾。猫是弦,我们是离弦之箭,分别被射往草垛、高圈、苎麻地、魔芋地、王生喜家的土墙、邓开英家的柴垛。“来得了不?”“来得了!”猫开始行动,四处搜寻,摸到谁,谁就当猫。我怕草垛子里的老鼠,怕苎麻地和魔芋地里的蛇,怕王生喜家土墙上的蜈蚣,怕邓开英家的哑巴,我只有垛在小猫猫家的高圈里。小猫猫家的猪以为我是来给它喂猪食的,欢快的摇着尾巴,嘴里还不断发出哏哏哏的叫声。猪的叫声欺骗了狡猾的猫,他从旁边走过几乎没往里面看。逮猫猫,一种遍及世界的儿童游戏,完成的却是从公开的地方向隐秘地方的转移。暴露,揭露,发现,被捕,照耀和躲避照耀,遗留了人类童年时代最幽暗的心理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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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晒场作为公开的另一种形式(也是最重要的形式),就是召开社员大会。我的婆婆,地主老太婆,30年前就死了划归地主阶级的男人,却还是不能免除被批斗的命运。晒场上坐满了人,堆满了玉米。“把地主老太婆王赵氏揪出来!”基干民兵呼啦冲过去,以饿狗抢屎的姿势,提着老太婆的衣领连拖带扛,将她拽上台子。低头,弯腰,认罪。社员都在撕玉米,没有口诛笔伐。被揪斗过的还有我的二妈,富农子女;我的大爸,地主分子。另一种公开形式就是分花生,多在月色朦胧的夜晚,从下院子分到上院子,或者从上院子分到下院子。我们小孩子,忍着瞌睡等着吃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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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公开的场所,晒场也有演出,但不多。知识青年,加上初中班的男女生,三句半,连花闹,也有舞蹈(《社员都是向阳花》)。“有个孔老二,鼻子流过河,眼屎两大坨,心里怀鬼胎,到处操游说,具体啥板样,很难说恰当,卖国贼林彪,跟他一个样……”掌声响起来。铁姑娘抗美的成都口音最响亮,洋味一直散布到林犬家的燕儿窝街沿。放电影也是一种公开,不止对我们生产队的人,也对竹林盖和河那边的人。河那边的人先是坐渡船,后来就过铁索桥。石头、麦草、背篼、木头都是坐凳。放映机四周是革委会干部、生产队干部。小英,一个已经发育的女孩,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扎两条辫子,在放映机旁边张望。我多么想是她的弟弟九胜,坐她的腿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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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晒场也有隐秘的时候,午夜或者雨季。批斗会散场,没有硝烟,有的是散落的玉米壳和出没的老鼠。叽叽叽,老鼠从屋梁下来,在社员的热屁股里饱餐,偶尔还有麻雀、相思鸟,跳跳跳,一边躲避老鼠,一边啄吃洒落的玉米子儿。电影散场,留下的是石凳、草把和花生壳核桃壳。多么像遗址。北风肆虐,卷起垃圾。有人窃窃私语。成都女知青黎和回乡男知青肖在保管室的土墙后面恋爱。搂搂抱抱肯定有,亲嘴肯定有,抚摸肯定有,因为本能,因为对本能的压抑。这样呼吸急促、心率倍增的时刻,晒场是最为隐秘的,而最最隐秘的还是他们欲望澎湃又恐惧万分的身体。雨季,晒场长了青苔,拌桶长了菌子,保管员闭了门,在里面偷吃集体的花生。这样的隐秘是微弱的,未必是为了安抚饥饿,多半只是为了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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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村,公开或隐秘的还有柴林。青杠林。红菌子、鸡蛋青、鸡蛋黄、吊脚蜂、土鳖头、蜗牛、板栗、木栗是公开的。我们满山遍野跑,采蘑菇,扯猪草,砍柴,打板栗,都是公开的。甚至连遇见鸡蛋青和鸡蛋黄的幸运都是公开的。从金洞破到岩背后,我们在青杠林遇见牛,遇见放牛的小英和披蓑衣的一把手胡玉元,他们公开的嘲笑我们,说我们捡的菌子有毒,吃了会脸青面黑,长出獠牙。胡玉元参加过黑水战役,在城里南街有个女人,退役后带回一颗手榴弹,在笼嘴子炸鱼,中了邪,拉了导火线不知道扔,把右手炸掉了。青杠林的隐秘首先在吊脚蜂,它们的房子多结在黄荆子丛里,路过,冷不防飞出来,专钻裤裆,从生殖器拿出箭,锥你的生殖器。箭头毒液的配方更为隐秘,让你的胯红肿,几日不消。吊脚蜂也叫裤裆蜂。裤裆蜂真是魔鬼身材,样子可人得很,屁股翘翘的,性感得叫人跑电。如此美妙的身体,我不知道她与什么蜂做爱。只有土鳖头和马蜂才能左右这般妖娆又剧毒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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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杠林的隐秘也在我们小孩子。男孩和女孩。搂木叶。烧火。深秋,殷红的木叶潇潇下,面在山坡,风一吹,太阳一照,干透了,搂回家。生火,像洒了油肯燃。搂木叶的享受不只在烤火,也在睡在木叶里打滚。要是跟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睡在木叶里,那就最享受了。四周是光秃秃的青杠树,身上是暖洋洋的冬阳。女孩子要看你裤裆里的曲蟮,你也想看女孩子花裤衩里的嫩姜。曲蟮吃嫩姜。无知,但有隐秘的冲动。那样的时辰,整个青杠林就你和女孩,你们在木叶里结婚,生孩子,将一种公开的生活隐秘地过——也可以说将一种隐秘的生活公开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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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庙和坟场是村里人精神的公开地和隐秘处。小庙建在村外不远的传统灵地,砖,瓦,木料,泥塑的观音,红(布),香蜡纸钱,供品。不属于公益事业,自然靠不到社会资助,靠善男信女自己掏腰包,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没钱没物出力。所谓传统灵地,不外乎就是老庙旧址,山的走向,水的流向,人的去向,一一考究。修庙是公开的,与建房一样,掌墨师是掌墨师,帮手是帮手。庙子立起,照样跑梁(一种带有巫术性质的风俗),“ 登上楼梯第一步,菩萨老爷保佑村里人大发大富……”一直说到第十步第十一步,说到掌墨师登上屋梁。掌墨师提着升子(一种古代容器),走在中梁上,抓起升子里的五谷、花生、核桃和零钱往下撒,边撒边念专门的谱子。婆娘娃娃在下面哄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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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香是公开的。烧香意味着一切,拜佛,拜观音,拜菩萨。但许愿是隐秘的。一个人的“愿”从身体的隐秘处出来,通过嘴,化成言语,化成菩萨能听懂的言语,被菩萨掌握、保佑。在城乡,香客都是另类,唯物主义教育排斥唯心、排斥迷信。即使烧香公开了合法了,但在香客内心,小庙还是隐秘处,跟精神深处的暧昧相吻合。小庙的隐秘还在别样,流浪者的旅店,行乞者的餐馆,是否还有偷情者的温床不得确知。路人或村里人偷吃一两样供品是不足为怪的,菩萨不仅不惩罚,还会保佑,珍爱生命呀!但对于偷吃者本人毕竟是隐秘之为,不只牵涉到食欲,还牵涉到道德。通常的道德是,与菩萨争食物肯定受惩罚。在小庙偷情虽然有点过分,但真的有了,菩萨也不会怪罪,没有爱的繁衍,哪来这些信徒?再说菩萨是宇宙的通透,跟情爱不应该是对立的,看见情爱,看见制造情爱,菩萨应该高兴才是。说到底,菩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还是人为的,还是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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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坟场的公开与隐秘不在乎季节、天气。坟场的公开从造坟开始,好几个全劳力,好几样铁器,为棺材准备空间——当然是隐秘的空间。公开的高光部分是葬礼。吹吹打打,哭哭啼啼。柏木棺材、棕绳、杉木杆子、鞭炮、衣食杯盏、打狗馍、刀头肉等所有葬礼不可缺或的细节都是公开的。隐秘在葬礼之后,在起风的夜晚,在与死者对应的那个活在的人的失眠和眼泪里。某某夜里,死者为那个人托梦,而梦是奇幻、恐惧又令人兴奋的。活在的人梦醒后哭泣,隐秘像一根钢针扎在他最敏感也是最肥沃的神经上。后来的公开像坟场里飘落的青杠叶,干枯,一张一张,看得见背面的叶脉。那是死者的周年或者春节什么的,死者的儿女从四面八方回来,烧纸,磕头,放鞭炮,敬烟酒。等与死者相对应的那个人也成为死者,坟场便成为了最终的公开,或者最终的隐秘。出太阳或者下雨,冬天或者夏日,便可以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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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还有两件隐秘的事。喝神水和喊魂。神水在小庙旁边,应该是山泉,清澈,味甘,矿物质溶解度大。村里的佛婆婆病了,不吃药,喝神水好了,叫人都去喝。年轻人信科学,当成笑话听。中老年人病了,想尝尝,毕竟可以不花钱。有喝神水把病喝好的,也有把病喝严重的,但传说的都是喝好病的例子。几十里、上百里外的人都来找神水,提着军用水壶,背着瓦罐,表情是朝圣的。喝神水是公开的,但信与不信是隐秘的。喝冷水怎么能把病喝好,也是生理学的隐秘。一个孩子过渡船受了惊吓,回来后萎靡,就是丢了魂。大人便去到草码头,喊小孩的名字,长声声喊,一路喊回家,“水平子喂,水平子,你快回来呀,你快回来!”就这个节奏。喊了,回来看,孩子好了,振作了。魂是隐秘的东西,但喊魂是公开的。天麻麻黑的傍晚,魂听从召唤,穿着蓝咔叽衣裳,从野外回到了孩子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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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8月10日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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