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2 编辑 <br /><br />　　必须坦率地承认，迄今为止，我的写作从未离开过那个小地方。尽管我一直有意无意的回避它。对此，我感到很愧疚。
　　故乡对于我，不是一帆风雨路三千归而不得的悲凄，也没有余光中先生近乎绝望的伤感。从眼下居住的县城算起，故乡不过三小时路程；如果打我工作的镇子计算，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一直以来，我羞于提起它，耻与人前谈论它。甚至不愿透露自己出生在那个指甲大的村子。几百年星移斗转，足够繁衍出数代人。但是，往上数，别说没出过什么状元榜眼探花，连乡秀才都榜上无名。到现在，一个当官的管事的没有。市长县长没有，再小一点，乡长也没有。村里人当的最大的官，就是村干部。每当听见人家炫耀式的说村里的风光事，风流人；看见离家在外的衣锦还乡，修路架桥，建学校上工程，便自矮了半头去，诺诺不敢言声。
　　文人笔下的故乡，通常是寓言式的，童话式的。诗意浪漫的不着丝毫烟火气。一声鸟叫，一朵花开，一片树叶，一群蚂蚁等等，文人写来，处处激情。仿佛一副孤本画，神圣，神秘，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阅读者被感动的不能把持，热泪盈眶。
　　比较下来，我的故乡又相形见拙，粗陋不堪了。故乡就那么实实在在，石头就是石头，树就是树，庄稼就是庄稼，草就是草。太阳每天早晨升起，傍晚落山；风吹皱了哪些事物；下雨了，下雪了，所有这些，没人注意。他们都忙着生活，忙着过日子，忙着把自己过老。
　　从十六岁以后开始，我就在努力地逐渐遗忘故乡。有些时候，一个人要想往前走，就必须学会遗忘。学会遗忘，才能轻松，卸下重负。呼吸顺畅。从自我中分裂出另一个我，似我非我的我。因为，我不再愿意想起午夜时分东山顶上腾腾燃烧的大火；不愿想起埋在纷纷大雪中的猪倌三叔；不愿想起村西那个可怜的哑巴媳妇；不愿想起溺水而死的李娘；上吊的舅爷；被奸污的女知青；管母亲叫姐姐的孩子……故乡，是一个个活着和死去的人的集散地，码头，站口，呼啸的时间列车将谁带来，又将谁载走。有人出生，有人亡故，周而复始，大同小异。所有悲欢离合的曾经变亦不变。而我，要摆脱，逃离，甩掉，没理由不变。
　　我以为，只要远离村庄，远离那个污秽的地方，总会好一点。是的。事实上，镇子确实比我的村庄好一些，文明一些，进步一些。但是，它的文明与进步是低级化的，涂脂抹粉似的，忸怩作态似的。它让我看到了什么？物质垃圾，精神垃圾。人们随意倾倒脏物，言语粗俗，行为散漫，酗酒，赌钱，惰性。这些，使我再次陷入迷茫和怅惘。
　　在这种迷茫和怅惘状态下，我又选择了县城。我想，县城大的足以盛得下一个人的心。然而新鲜与惊奇之后，我再一次陷入孤独。这份孤独更强烈，常常，我在夜里失声恸哭，却不知所为何来。要么就是瞪大两眼到天亮。有时我会像一只饥饿的老鼠，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四处转悠。打量着僵硬的家具，墙壁，幻想出来一个千年灵魂与我对话，指出我轻易犯下的过错，敦促我警醒，修改，振奋。
　　我似乎越来越懵懂，不知道困惑中固守着什么。那是一种倾斜，究竟是怎样的原因失衡，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拉我，牵扯我。
　　七月底，因事回趟老家。村外，一大片豆子地边，我遇见了她们：雷四婶，王二婶，于家嫂子， 三个人顶着雨后的毒太阳薅田里的杂草，袖子挽到肘部，裤腿塞在靴子筒内。蓬乱的头发粘在汗渍腻腻的脸上。六双手攥着杂草，稀泥滴滴答答掉下去，衣襟和膝盖全是干了的和未干的泥浆。王二婶已经认不出我，雷四婶几乎掉光了牙齿，于家嫂子比年轻时还迟钝……
　　一起长大的同伴至今没娶上媳妇，他蹲在村头路边抽烟，一副无所事事的悠闲样。我问他怎么不下地，他说没活干。我懒得追问他，到底地里有没有活。有没有活是糊弄不了我的。十五岁的表侄辍学了，跟人去城里打工。二姑夫一脸无奈，他的眼病越来越重，眼珠凸出，看东西模模糊糊，疼，充血，扩张，彻夜不眠，人愈显萎靡，瘦弱。去大医院看过几次，稍微强些，还得回家维持―――钱，钱，缺钱才是最大的病。
　　脑子浑如一盆糨糊，我不知道小卷柜里还有没有诸如四大名著，《杨家将》之类的书，那时候二姑夫唯恐我做窃贼，总是一把锁锁住。显然，二姑夫今天也读不成这书了。
　　村子内部重新布局。像一架机械的腹腔，发动机，齿轮，风扇带，导管，水箱，过滤器，一样一样腐蚀老化，一样一样换，拆装整合。老屋隆起的屋脊平坦了，长出玉米，白菜，茄子和辣椒。水井的大概方位种了一颗樱桃树，枝桠浓绿。一只孤单的老麻雀在上面朝我张望，我无法断定它是否陈年窗下的那一只。一园子盛开的大丽花，百合花，马莲花消失殆尽！我觉得自己也害了眼病，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清霜。
　　我这时忽然顿悟，故乡其实一直是我写作的源泉与灵感。我的每一篇文字，都有它的影子，以它为背景。我讨厌，憎恨，不留情面的揭露它的丑恶，龌遢，肮脏，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它，真心希望它好。对它怀有敬意。它早已血脉一样在我身体中汩汩涌流，与生命做伴。它给我的深刻印象，再没什么能够抹平。这一点，之前我自己也没意识到。
　　幸好我及时觉察到这件事情。增强我继续写故乡的耐心。以后我将告诉你们的，多半还是人格的缺失和人性中原始的，藏匿极深的卑劣。善恶间永无休止的争斗。我将不厌其烦的一点点挑开那层结痂，让事实呈现在你们面前。当然，这可能要耗去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但我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过去我是这个村庄的亲历者，现在，我以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的身份，怀着真诚的心情，表述我所能表述的一切。而且，我不预备耍弄技巧和花招，我想让你们知道，在中国的北方，有这么一个村子，有这么一群活生生的人，他们制造了许许多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