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埋伏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王九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常常回觉得对不起那个老头子和莺莺。他好想对他们说声抱歉，尽管他心里明白，他永远也不会对他们说出这句话的。那是2003年7月的最后一天，王九仍旧坐在四牌楼幼儿园门口的台阶上。夜已经很深了，大街上依然熙来攘往，灯火通明。王九埋伏在这里三个多小时啦，虽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马路对面的一排洗头房，但还是一无所获。因为中午没有睡觉，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打起盹来。而他刚刚闭上眼睛，便被一阵凄凉的狗叫声惊醒了。
　　其实，王九始终是目睹着着一切发生的。他看到，黄狗是在做完爱后，被活活打死的。尽管黄狗的哀哀的叫声足可以感天动地，而且不止一次地向狗的主人摇尾乞怜，但最终还是没有能死里逃生。王九看到，前面两条狗和母狗做完了以后，便心满意足地夹着尾巴走了。而这一条黄狗做完以后，却没有走，并且一直陪着母狗汪汪叫着聊天。然后便被埋伏在公共厕所里的母狗的主人打死啦。
　　哈罗，王九，干嘛哩，等情人呀？王九抬眼一看，原来是他的高中同学高红旗。忽悠什么呀，公务，埋伏哩。王九直起了腰。埋伏？埋什么伏？王九用眼睛示意街对面。高红旗恍然大悟。我靠，抓嫖娼呀？你们警察怎么干这种鸟事？王九叹气道，你以为谁想呀？没办法，这是任务。而且还有提成。唉，你小子深更半夜不睡觉，莫非想干坏事？高红旗说，他妈的，儿子跟英语老师干了一架，被罚回家反省，我熊了他几句，这个狗日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管他哩，也不是第一次跑啦，反正死不掉。算了，不说了，到大排挡喝酒去。
　　七月流火，虽说是夜晚，仍然热得让人窒息，可是，四牌楼的夜市比这个夏天还要炎热。只穿着大裤衩的男人和穿着暴露的女人让夜晚不再寂寞。两个人很快一个人干了三瓶啤酒。高红旗努了努嘴，示意王九往旁边看。邻桌的两个小伙子正在调戏一个推销啤酒的女孩。女孩十八九岁，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一个光头小伙子正肆无忌惮地揉捏着她的臀部。女孩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吭声。高红旗大声地吼了一嗓子，卖啤酒的，过来！或许是被高红旗的气势震慑住了，那个光头小子放开了女孩。但他忽然间就好象明白了什么似的，再次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说，你要是敢过去，老子就废了你！王九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光头的鼻子说，你凭什么管她？丫头，过来，别怕他们，我是警察！说完，他一边掏出警官证，一边斜睨着那个光头小子。高红旗手里攥了一个啤酒瓶子，也走了过来。
　　这时，光头的同伙拽开光头的手，满脸含笑地给王九和高红旗敬烟。对不起，警察叔叔，我朋友喝高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高红旗也恰倒好处地拉王九回到位子上，临走的时候，对那女孩说，哎，姑娘，再给我们拿四瓶啤酒来。两个人正在喝的一头是劲的时候，高红旗老婆找过来了，她扯着嗓子骂道，你他妈的，太不象话，儿子离家出走，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高红旗也没有反驳，对王九说，不好意思，没办法陪你喝酒啦，得去找儿子啦，你继续埋伏去吧。
　　王九买完单后，看了看手机，快到凌晨一点了。心想，回家干什么呢？老婆在纺织厂上夜班，要到早上七点种才能回来，儿子读高中，在学校住校。还不如去抓个嫖娼的，派出所罚款五千，举报人可以提成5%，埋伏一晚上，逮一个就是二百五，有时候运气好，一夜可以抓四五个，效益很客观呀！他又坐回到幼儿园门口，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两眼放光地直盯着马路对面的洗头房。王九正在看得入神的时候，忽然听到大排挡那边闹哄哄的。借着亮如白昼的街灯，他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追打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捂着头蹲在地上嗷嗷乱叫。王九走过去拉开几个怒气冲天的年轻人，问他们为什么打一个孩子？其中一个指着孩子骂道，这个小狗日的，居然敢拔我自行车的气门芯。气死我啦，上个月，我被拔了七八次。说完，他又不解恨地踢了那个孩子一脚。
　　这时，王九才发现，这个孩子好生面熟。那孩子也认出了他，捂着流血的鼻子喊了一声，王叔。王九愣了一下，这才认出是高红旗的儿子高改革。他对那几个年轻人说，不要打了，我是警察，把他交给我。王九知道，高红旗的儿子因为沉迷于上网打游戏，成绩一塌糊涂。现在正是初三补课的时候，这家伙英语上课老是逗女生说话。女老师批评他，他下课冲到老师办公室，抓起茶杯就砸女老师，说老师不给他面子。然后被带回家反省的。王九问，小子，你怎么赶这事？高改革憨憨地一笑说，我也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以前在学校常干这事，好好玩。哪里想到有人会埋伏在暗处。妈的，真倒霉。王九赶紧拨通了高红旗的手机。夫妻俩打的过来将高改革带回了家。
　　王九坐在幼儿园门口的台阶上，继续埋伏着。大约一点五十左右，“夜巴黎”门口出现了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子，穿的跟国家干部似的，独自一人转来转去，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样子。从洗头房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吊吊衫的少妇，躲在暗处的王九认出，这是莺莺，她已经被抓进去好几次啦。莺莺把老头子拉进了“夜巴黎”。估计十分钟左右，也许是两个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莺莺先是在门口转了一圈，然后又用铁钩子把卷闸门拉了下来。王九心中一阵窃喜，付出终有回报，眼看着就丰收在望啦。事不宜迟，王九立刻掏出手机，给所长打了一个电话，要他赶紧把所里的弟兄们都喊来，要快！果然，不到五分钟，所里那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就嗷嗷叫着开了过来。值得庆幸的是，卷闸门还没有开，那老头子肯定还在里面埋头苦干。于是，在所长率领下，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把卷闸门擂得山响。同志们异口同声地叫道，公安局的，快开门，否则，就撬啦！莺莺极不情愿地打开了门。只见她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的样子，头耷拉着也不说话。那老头子站在按摩床边，连裤子拉链也没有拉好，两个小腿肚子直发抖。所长严厉地命令道，走，到派出所去。都一把年纪了，还出来嫖娼！
　　在派出所里，王九和所长，指导员一起，分别对莺莺和老头子进行了审讯。莺莺不止一次地失声痛哭。我真的是没有其他活路啦。我今年都三十多岁了，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我那不争气的丈夫好吃懒做，从玻璃厂下岗后，也不找事干，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吃喝嫖赌。喝醉了一回到家里就把我往死里打。莺莺边说着边撩起后背的吊吊衫，果然青一道紫一道的，新伤压着旧痕。王九知道，前天晚上，莺莺丈夫和一帮人，在四牌楼的大排挡喝酒，喝高了，把邻桌的一个中年人用啤酒瓶捅成脾破裂，现在还关在看守所里。莺莺继续哭诉道，我家本来是菜农，有一亩三分地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存。后来土地被征用，建了玻璃厂，我们便土地带人进了厂，那时还真地高兴了一段时间，夫妻俩一下子都成了城里人啦。哪想到，三年的时间还不到，厂子就倒闭了。开始说好的，一个月给八十块钱生活费，但后来又说，只发四十。这点钱能干什么呀？所长厉声说道，那也不能干这种事呀！莺莺小声嘀咕道，还能在家坐着等死吗？听到这里，王九突然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老头子是某个县的某局副局长，五十七岁，快退休的年纪。老头子说，妻子是五个月前去世的，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做那个事了。在县城里，他好歹是个名人，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所以，只好趁开会的时候，到市里来干。老头子痛哭流涕地说道，我怎么这么倒霉，一下子就被你们抓住了哩？你们肯定有埋伏。指导员说，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个道理你都不懂？老头子后悔莫及地说道，早知道，我就在大酒店里做，都说那里不会抓的。唉，为了省个百把块钱，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老头子说，罚款我认了，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捅出去，我求求你们啦。不知怎么地，王九忽然对老头子生起怜悯之心来。
　　后来，市纪检会作出了处理决定，对老头子实行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这件事先是在市报，然后省报，最后全国大概有近百家媒体转载了这个消息。王九因此立了个三等功，并获得了市局一万元的奖励，但他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特地打听了那个老头子的下落。他的一双儿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同他大吵了一顿后，老头子把多年的积蓄分了一部分给儿女，自己带了十万块钱回到了农村老家。那一次到村里办案，王九同老头子不期而遇，老头子没有认出他，径自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起，赶着一群大白鹅，有说有笑地朝河湾走去。王九的眼眶里突然有些湿润，他好想撵上老头子，告诉，那天晚上就是自己设的埋伏，他要说一声对不起。但他站在原处一动也没动。正是黄昏时分，太阳落到草丛里去了，像一个人的最后一次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