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千成别和我比文凭
2020-12-14抒情散文薛林荣
千万别和我比文凭(约2340字)薛林荣高考结束后,我每天在老家睡懒觉。我睡懒觉的基本功就是当时练就的,可以连续睡十八个小时,呼吸平畅。那一年大旱,空气让人热血沸腾,这让我很怀念《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开篇的那句话:“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我
千万别和我比文凭
(约2340字)
薛林荣
高考结束后,我每天在老家睡懒觉。我睡懒觉的基本功就是当时练就的,可以连续睡十八个小时,呼吸平畅。那一年大旱,空气让人热血沸腾,这让我很怀念《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开篇的那句话:“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我下意识地跑到屋后去看,看到的是一捆似乎要燃烧的麦草。 有一天,一个喜欢拆字算卦的邻居到家里聊天,他长着一幅方圆五十公里罕见的大胡子,目光精锐,头发以地方支援中央的形式大面积谢顶,乍一看有些像切·格瓦纳。他要给我估分,方法是让我随手写一个字,我就随手写了个“朽”字。因为那几天我在看武侠小说,喜欢自称老朽。他把那个朽字左右端详了一阵,就说能考450分。我的这位邻居八十年代高考落榜,对读书上大学有很深的情结,他懂一些八卦阴阳,曾成功预测过一场冰雹和一场山洪,比天气预报还灵,加之我自己估的分也是450分,由此我认为他的预测是很有水准的,尽管仅仅依据一个字稍嫌证据不足。 高考成绩分布后,我不偏不倚考了450分。这事太奇特了,我估分是依据参考答案的,有据可稽,邻居估分却全凭了感觉。他后来解释说,那个“朽”字,左边是四画,右边像个“5”字,所以是450分。 450分是一个尴尬的分数。这是当年秦安二中文科应届生最高分,但当年的专科分数线是451分。二中历史上还没有出过应届生考上大学这种伟大的事情,她似乎也甘于向一中输送高素质补习生。按理说我也应当去一中补习,然后在来年的高考中一不小心考上北大中文系。但根据历史经验,这个分数极有可能被专科学校降分录取。我在三心二意等待结果的时候去了一趟一中,那个挤了近一百个脑袋的补习班让我生理上产生了呕吐、恶心等不良反应,我下定决心,哪怕回家务农,也不上这个补习班! 几天后,我被天水师专,也就是现在的天水师范学院录取了。那天我在打麦场乘凉,一个以消息灵通著称的人士恭喜我说,县城发榜了,我的名字在上面,是天水师专。 我心里酸酸的,说不清是喜还是悲。可是父亲很高兴,高兴得坐立不安,现在想起来我都替他难过。他既然高兴我也就高兴了。要知道在全国高校大规模扩招之前,大学生,即使是大专生的含金量都是很高的,是纯金足赤的。考上了大专,父亲固执地认为是他的十分起了作用。所谓他的十分,就是当时教师子女高考时可以照顾十分,其实只是上线了才加分。我显然是被招不够学生的师范学校降分录取了,但我没有扫父亲的兴,附和着说看来当教师子女还是可以沾光的。 其实我没有报天水师专。我一心想考传媒之类的学校。我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广播学院,因为我觉得搞新闻很有意思,而且这类学校可能有很多美女可供谈恋爱——我还没恋过一次爱呢;第二志愿是一所公安大学,因为我的家族曾受外人欺侮过,如果我当了警察,说不定可以假公济私,顺手雪耻;第三志愿才是陕西师大、西北师大等师范类学校,就是没报家门口的天水师专。在我看来,天水师专是一所逃难性质的学校,是无路可走的避难所。她居然不顾我的志愿强行降分录取我,这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大的冤假错案。 三年后,我在天水师专拿到了大专文凭。 普通大专三年毕业,普通本科则四年毕业。就这一年的时间差所带来的生命和精神的无端损耗,非大专生难以穷言。 如前所述,九十年代中后期的大专生由于是纯金足赤,就业歧视比较小,至少我没有遇到过。如果说中专生早产于教育体制这个母腹,而本科生是顺生的话,那么大专生则是剖腹产。把一个完成了生命孕育细节的人硬生生从母腹中取出来,虽然也无伤大雅,但毕竟少了一种从原生的痛疼中升华出的生命质感。中专、大专和本科三者之间的区别,不纯粹是文凭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气质上的——中专生由于未曾经历高考以及未博先精的实用主义学习经历,使其近文艺、术业而轻人文,举手投足间略显浮散;专科生由于人为浓缩了大学教育含英咀华的自然过程,使其精神结构骨架突出而稍欠丰盈;本科生的心理文化介质则相对圆润一些。
大专生的身份在许多场合是尴尬的:工资基数低,增长辐度小;福利待遇有别于本科生;有升迁良机时一不小心就因专科文凭而一票否决,其性质类似于触到了计划生育这根红线。专科生先天不良的硬伤带来的负面影响无处不在:谈对象被人嫌,仿佛阳物不坚;考研时受限制,仿佛当年不得入其门的华人与狗;回忆大学生活时底气不足,仿佛后娘养的私生子在缅怀难堪的身世。 我决心从专科生的阴影下走出来。我参加过自考,但这类考试专以为难考生的记忆力为要务,坐在考场中我感到很耻辱——我居然沦落到参加自考以获取文凭的地步!那个考场,终于再没有进去。然后我选择以同等学力直接考研,可惜连续四年都未修成正果。每一年,我的专业成绩都高得连自己都山呼万岁,但是英语始终缺一分或两分。考研事实是考英语,许多落第的人与中榜的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就是英语考卷中一道选择题的差距,如果答对了,或者蒙对了,他便上了天堂;反之,他则入了地狱,人与人之间由此便分出许多不同的类来。其实,他们之间本质上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就像妓女与处女、总统和平民、光荣与罪恶、王与寇、风与月、火与水……它们原初的区别又有几多呢? 我就再不想连续考研了。这个专科文凭,以及从党校混出来的一张本科文凭(这个班上的同学以小学文化程度居多)就算是我一生的文化标签了。我把上硕读博和留洋的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子女身上——我还未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懈怠了自己的斗志,转移了自己的追求,这无论如何是一件荒诞的事。 但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曾放弃走向更高的精神高地的信念。前几天去看望妻子,她在西北师大敦煌艺术学院音乐系读本科。我去了她们的教学楼,那儿的喷泉很凉爽,有几尊音乐题材的雕塑,人物憨憨的,逗人心疼。礼堂里,妻子的同学们在开毕业音乐会,一架钢琴,大家轮流独唱,或者合唱,没有话筒,纯粹的人声,掌声节制,一瞬间我就伤感了。我对妻子说,千万不要和我比文凭。妻子问,那比什么?我说,比疗效。 我们都笑了。
高考结束后,我每天在老家睡懒觉。我睡懒觉的基本功就是当时练就的,可以连续睡十八个小时,呼吸平畅。那一年大旱,空气让人热血沸腾,这让我很怀念《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开篇的那句话:“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我下意识地跑到屋后去看,看到的是一捆似乎要燃烧的麦草。 有一天,一个喜欢拆字算卦的邻居到家里聊天,他长着一幅方圆五十公里罕见的大胡子,目光精锐,头发以地方支援中央的形式大面积谢顶,乍一看有些像切·格瓦纳。他要给我估分,方法是让我随手写一个字,我就随手写了个“朽”字。因为那几天我在看武侠小说,喜欢自称老朽。他把那个朽字左右端详了一阵,就说能考450分。我的这位邻居八十年代高考落榜,对读书上大学有很深的情结,他懂一些八卦阴阳,曾成功预测过一场冰雹和一场山洪,比天气预报还灵,加之我自己估的分也是450分,由此我认为他的预测是很有水准的,尽管仅仅依据一个字稍嫌证据不足。 高考成绩分布后,我不偏不倚考了450分。这事太奇特了,我估分是依据参考答案的,有据可稽,邻居估分却全凭了感觉。他后来解释说,那个“朽”字,左边是四画,右边像个“5”字,所以是450分。 450分是一个尴尬的分数。这是当年秦安二中文科应届生最高分,但当年的专科分数线是451分。二中历史上还没有出过应届生考上大学这种伟大的事情,她似乎也甘于向一中输送高素质补习生。按理说我也应当去一中补习,然后在来年的高考中一不小心考上北大中文系。但根据历史经验,这个分数极有可能被专科学校降分录取。我在三心二意等待结果的时候去了一趟一中,那个挤了近一百个脑袋的补习班让我生理上产生了呕吐、恶心等不良反应,我下定决心,哪怕回家务农,也不上这个补习班! 几天后,我被天水师专,也就是现在的天水师范学院录取了。那天我在打麦场乘凉,一个以消息灵通著称的人士恭喜我说,县城发榜了,我的名字在上面,是天水师专。 我心里酸酸的,说不清是喜还是悲。可是父亲很高兴,高兴得坐立不安,现在想起来我都替他难过。他既然高兴我也就高兴了。要知道在全国高校大规模扩招之前,大学生,即使是大专生的含金量都是很高的,是纯金足赤的。考上了大专,父亲固执地认为是他的十分起了作用。所谓他的十分,就是当时教师子女高考时可以照顾十分,其实只是上线了才加分。我显然是被招不够学生的师范学校降分录取了,但我没有扫父亲的兴,附和着说看来当教师子女还是可以沾光的。 其实我没有报天水师专。我一心想考传媒之类的学校。我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广播学院,因为我觉得搞新闻很有意思,而且这类学校可能有很多美女可供谈恋爱——我还没恋过一次爱呢;第二志愿是一所公安大学,因为我的家族曾受外人欺侮过,如果我当了警察,说不定可以假公济私,顺手雪耻;第三志愿才是陕西师大、西北师大等师范类学校,就是没报家门口的天水师专。在我看来,天水师专是一所逃难性质的学校,是无路可走的避难所。她居然不顾我的志愿强行降分录取我,这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大的冤假错案。 三年后,我在天水师专拿到了大专文凭。 普通大专三年毕业,普通本科则四年毕业。就这一年的时间差所带来的生命和精神的无端损耗,非大专生难以穷言。 如前所述,九十年代中后期的大专生由于是纯金足赤,就业歧视比较小,至少我没有遇到过。如果说中专生早产于教育体制这个母腹,而本科生是顺生的话,那么大专生则是剖腹产。把一个完成了生命孕育细节的人硬生生从母腹中取出来,虽然也无伤大雅,但毕竟少了一种从原生的痛疼中升华出的生命质感。中专、大专和本科三者之间的区别,不纯粹是文凭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气质上的——中专生由于未曾经历高考以及未博先精的实用主义学习经历,使其近文艺、术业而轻人文,举手投足间略显浮散;专科生由于人为浓缩了大学教育含英咀华的自然过程,使其精神结构骨架突出而稍欠丰盈;本科生的心理文化介质则相对圆润一些。
大专生的身份在许多场合是尴尬的:工资基数低,增长辐度小;福利待遇有别于本科生;有升迁良机时一不小心就因专科文凭而一票否决,其性质类似于触到了计划生育这根红线。专科生先天不良的硬伤带来的负面影响无处不在:谈对象被人嫌,仿佛阳物不坚;考研时受限制,仿佛当年不得入其门的华人与狗;回忆大学生活时底气不足,仿佛后娘养的私生子在缅怀难堪的身世。 我决心从专科生的阴影下走出来。我参加过自考,但这类考试专以为难考生的记忆力为要务,坐在考场中我感到很耻辱——我居然沦落到参加自考以获取文凭的地步!那个考场,终于再没有进去。然后我选择以同等学力直接考研,可惜连续四年都未修成正果。每一年,我的专业成绩都高得连自己都山呼万岁,但是英语始终缺一分或两分。考研事实是考英语,许多落第的人与中榜的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就是英语考卷中一道选择题的差距,如果答对了,或者蒙对了,他便上了天堂;反之,他则入了地狱,人与人之间由此便分出许多不同的类来。其实,他们之间本质上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就像妓女与处女、总统和平民、光荣与罪恶、王与寇、风与月、火与水……它们原初的区别又有几多呢? 我就再不想连续考研了。这个专科文凭,以及从党校混出来的一张本科文凭(这个班上的同学以小学文化程度居多)就算是我一生的文化标签了。我把上硕读博和留洋的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子女身上——我还未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懈怠了自己的斗志,转移了自己的追求,这无论如何是一件荒诞的事。 但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曾放弃走向更高的精神高地的信念。前几天去看望妻子,她在西北师大敦煌艺术学院音乐系读本科。我去了她们的教学楼,那儿的喷泉很凉爽,有几尊音乐题材的雕塑,人物憨憨的,逗人心疼。礼堂里,妻子的同学们在开毕业音乐会,一架钢琴,大家轮流独唱,或者合唱,没有话筒,纯粹的人声,掌声节制,一瞬间我就伤感了。我对妻子说,千万不要和我比文凭。妻子问,那比什么?我说,比疗效。 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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