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悲剧
2020-12-14抒情散文半树
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心情轻松的时候,旁边没有人的时候,路边有一些冬青树,矮矮的,和一张球台一样高,黑绿色,被修剪了,齐整,我的手指并拢,就会向身后引去,再向前,划了一个弧形,贴着树梢横扫过去,到眉毛的位置,用眼再看看手形是否保持完好,然后我
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心情轻松的时候,旁边没有人的时候,路边有一些冬青树,矮矮的,和一张球台一样高,黑绿色,被修剪了,齐整,我的手指并拢,就会向身后引去,再向前,划了一个弧形,贴着树梢横扫过去,到眉毛的位置,用眼再看看手形是否保持完好,然后我继续上路。这只是一个习惯。很多年前韩国的球手玄静和在比赛中曾经无意识这样表演过。我一直记着。我记着一代一代的乒乓球选手的名字和他们的打法。我是一个球迷,曾经的。还有三个哥们也是,我习惯称他们为老大、老三、老四。我年龄排在第二。那个时候,我们年轻,像树的叶子,还没有透出岁月黑色的痕迹,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寻觅球台,然后厮杀,昏天地暗,酣畅淋漓中渡过。老大来自外地,在百货店卖网扣。我们嘲笑他,一个木呐的男人,怎么会卖这些女人用的东西,他就说起卖网扣的趣事。女人们在柜台上反反复复、挑来挑去,最后的结果还是拿着触手的第一个网扣离开。这和生活差不多,我们总以为路的前方有很多的宝藏,其实,宝藏也许已经在我们手上。老大痴迷打球,他自己缝了一个布袋,把球拍放进去,时常再拿出来,嘴凑紧拍子,呵一口气,用手擦拭着,我感觉他是在抚摩自己的身体。
我现在和过去都是一个投机分子。开始的时候,我用横拍,两面反胶,抢起来后,反手和正手连续拉。可是,那个时候,是江嘉良和陈龙灿的天下,他们靠速度,靠攻击力,他们不靠相持能力。我就改打直拍,用正胶,和他们一样。老大还是用反胶。他总是一遍一遍动员我改用他的胶皮,他还给了我一块新的胶皮,那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卖网扣得来的。我随便把他给我的胶皮粘在球拍的反面。后来,我的手在那块胶皮上摩了一道醒目的痕,灰白色,是我弄丢的时光。一些青春和一些时光就是这样,它们是贼,没有异常的外相,当你发现被偷的时候,并不知道原因,也从来没有预感。老大总是输给我,输给我的投机。他用力,他只知道先把球拉起来,连续拉,退后再退后,他甚至不懂吊一板,偷袭一次,都是管用的。老三机灵,他比我还油滑,他的胶皮换了一块又一块,我从来赢不了他。
后来陈龙灿不行了,正胶直拍的打法也走到了陌路,我就换成了反胶。那个时候韩国人厉害,他们还拿了汉城奥运会的金牌。陈静也拿了汉城奥运会的金牌。她的反手是长胶,旋转变化多,让对手不适应,让对手“懵”,和后来的霸女邓亚萍一样。其实我知道,她们最终还是要靠正手的反胶,一个拉,一个是打而已。老大说起这些就恨恨的,他信誓旦旦说,他早就预言了反胶会是主流。其实,他的话只有我在意。半夜回家的路上,往往只剩下了我和他的影子,长长的,和旁边树的叶子一样黑。老三不打球了,他开始贩邮票,听说挣了很多的钱。老四也不打球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起了出租车。前年,我下楼买早点的时候,一辆出租车突然就停在我身边,车内伸出一只手,使劲拍着我的手。我很高兴,开心的在路边笑。我当然不客气地说,等我,我正巧要出去。我上楼换了衣服,钻进他车内的时候,他脸色就淡了又淡。车沿着我们曾经打球经过的路,我就说,看见老大了,他人更不说话,还穿着球鞋和运动服上班。老四眼睛盯着前方,不回头,说,真是一个悲剧。听他说悲剧,我半天没有回过味来。车到一座桥,就停了,我看见他的脸瞬息闪过一丝红晕。后来我想起来的时候,我满意,不错,他的脸上还是有点红晕。过去,我们哥们四个一起出去打球,回来的时候,住在他的家里,挤在一张床上,脱光了衣服,他的脸上也浮现过这样的一丝红晕。他说,早晨“活”多,就送你到这里吧。他皱着眉头,嘴角扭曲。我把手伸进口袋,想掏出钱,最后忍住了。我微笑着和他说再见,当然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对于老大,我最为欣慰的是,帮他“搞定”了一个老婆。我们在一起打球,球奔过来,我挡回去。我用反手推,用右手攻,这些没有什么大的学问。我应付得了。我喜欢这种自信的感觉,也喜欢这种投入的激情,现在,我的生活中,激情和快感都踪影全无。休息的时候,他就说,他谈了一个对象,问我,明天是否有空,我们一起玩。我们去了海水浴场,沙滩绵软,天和水都是蓝色,山浮在云的上面。我脸皮厚,围着老大的“未知数”老婆开黄色玩笑。人处在水中,身子就会柔软,精神也会瘫散。女孩子就羞涩地笑,我一直认为这种笑是世界上最美的。我就鼓励老大搀她下水。海水虽然浅,老大就握了她的手,就触摸了她的身体。后来,老大一个人送女孩子回家,我猜想,一定还发生了更多的事情。我准备了红包,准备吐血一遭,但老大给我省了这笔钱。他们并没有举行婚礼。一个上午,女孩子穿着日常的衣服,走进了老大的新房。他们的新房,连食盐都装在广口瓶里面,都贴了一个小小的标签。他们就这样生活,日子呼啦啦过去,周围的都是人的影子。
中国乒乓球队曾经有直拍正胶改打反胶的,但都没有大的出息。刘国梁是后来才出现的个例,他回归了正胶直拍的打法,他注定是昙花一现。其实,我一直感觉,还是横拍反胶拯救了中国乒乓球。老大一直用横拍反胶。我不再打球了。我怎么也解决不了,我反手推挡的技术。其实我是回不去了,路回不去了,日子也回不去了,心也回不去了。我常常盯着球台瞎想,那个纯真的握着横拍,就是拉,就是再拉起来的青年哪里去了?那个心无杂念,赢一场球就像一个傻瓜一样闭着嘴,藏也藏不住笑容的孩子哪里去了?我再没有耐心迎着一筐又一筐的来球练习了。过“小年”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和老大练球。外面的夜很黑,窗外传来鞭炮的响声。我擦了擦汗,突然身体和思维都瘫掉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刻意追求对于我的生活毫无实际意义的球艺。我想老婆了,我也想钱了,我还想当官,想光彩的生活。出门的时候,我使劲地将球拍扔上天空,我对着漆黑的夜喊叫,球拍撞在黑色的树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看到的天空,苍穹,就是一片黑,点滴的星光都没有。那棵树,是洋槐,叶子也是一样的黑。老大难过了很长的时间。到春节的时候,他送我一块反胶直拍,用眼睛的余光看我的脸色。这块球拍,现在还放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常常拿出来,用手摸索着。球板很好,胶皮也很粘,反射着亮光,亮光的背后,哥们四个,背着一个球包,在路上蹦蹦跳跳,讥讽,打闹,投入,身陷其中,可以忘记一切的事情。我感觉,那些时光,真得纯粹,真得美好。其实,我抚摩球拍,像极了过去老大抚摩球拍的样子。
老大就孤独了。他好像没有任何别的嗜好。他照常上班下班都穿着球鞋,运动服,一边走路,一边手指并拢,向身后引去,再向前,划一个弧形。他说,他老是感觉自己上手慢,总是主动性不够。他过去就做了一个铁拍子,面对一面墙,来回摆动,练习摆速,练习力量。他没有人打球的时候,他面对一面墙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和墙一样沉默,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多。这个时候,老三贩邮票赔了钱。他每天都像一个死人一样。再后来,他又鼓捣起电话卡。我的手机要充值的时候,打电话给他,他告诉我卡号和密码,然后把电话卡留下。他最愿意说的就是,他又积攒了一套电话卡,可以卖多少钱,多少年以后,还会更值钱。我也帮他积攒电话卡,有满满一个抽屉,可是我感觉和他的话越来越少,少到无话可说。其实,我很想他说说打球的事情,最好说说他过去的那几套抢攻的套路。
我扔了球拍很多年后,真得当了一个小官。再见到老大的时候,他的笑就不自然了,他有的时候避着我走路,当然再也没有和我说他的弧旋球练得更转了。我听很多人谈起过他。他会做饭,会收拾家,他一直在一个仓库当保管员。他痴迷得厉害,有点时间,就去找人打球。我肯定不会再赢他了,我们也再没有一起打过球。不过,我知道,他过得好,过得轻松,我为他高兴。
我并没有把我积攒的电话卡送给老三,我再次上调的时候,收拾办公室的抽屉,那些电话卡连着废纸和垃圾,被我扔到了路的深沟里。看着纸片在风中翻起来,到处飘散的时候,我就不开心。我不开心应付那么多复杂的人,应付那么多复杂的事。过去打球的时候,我用反手挡,用右手攻,多么简单,又多么激情。我过着现在的生活,却发现生活早就变质,腐烂,发出酸臭的气味。老三也说了,看见老大背着球包的样子,真是一个悲剧。我知道,老大其实拿的是第一个网扣,而我们,拿了扔在柜台上的网扣;我还知道,所谓悲剧,就是把纯粹拆解成了琐碎,却再也恢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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