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万千路程只为回家
2020-12-14抒情散文赶趟儿
远到深渊、黑到陨落、沉重到折断……又怎样呢?我抵力地无声地行走,多少山水多少喧嚣与岑寂,我心里都留着这惟一的火种,口里都含着这千年的一口酒,眼睛,无论盲与昏,都知道这个心在则在的方向。在深圳的写字楼里,我把电脑朝向我,我朝向北,然后玩一个电
远到深渊、黑到陨落、沉重到折断……又怎样呢?我抵力地无声地行走,多少山水多少喧嚣与岑寂,我心里都留着这惟一的火种,口里都含着这千年的一口酒,眼睛,无论盲与昏,都知道这个心在则在的方向。
在深圳的写字楼里,我把电脑朝向我,我朝向北,然后玩一个电子游戏,按照秘诀把一个人的生命变多,那那个秘诀可以让我一下子得到三十条生命,而我经过机敏射击和闪避,电脑就可以再加我三条、五条、七条甚至更多条的生命。当我拥有这么多条生命的时候,我把她们全安排在一切的野心、妄想、速度和游戏中,只留下这双安排的手,留下这条血有温度、骨有重量的生命,一步步,向北方辽阔的大雪和母爱靠拢。
王小妮的诗里写:到现在还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的朋友和敌人/已经足够。
我知道故乡的豆子从未因我的消失而停止抱荚和饱满,我父亲的稻子也一茬一茬地长到1996年,然后交到哥的手上,带着眷念和遗憾顽强而丰饶地吐穗灌浆。这是无论认识多少新的人(那些已不必成为我的朋友和敌人的人)所不能比的。
谁能送给我这种纯粹的香味儿呢?谁能呢?
多少站台的明明暗暗,多少岁月的闪闪烁烁,一扇扇的门像那些陌生人斑驳的眼睛一样开着或关着,我把所有的旧梦叫醒,穿过它们,一双脚从容、专一地碾碎风尘。
曾经在北京地铁出口,听过一个盲人唱歌,他的手上至少有十条伤痕,拨奏着六弦琴,浓重的湖北口音唱道:“妈妈的竹篓放在花丛里/蝴蝶的翅膀拍在我头上/我的心追啊追到云里/妈妈的微笑像阳光一样。”流行歌曲中所没听到的,我想那一定是他自己歌词、曲调,更有自己的声音。我把钱放进他面前的茶缸,趁机看他微仰的不太老的脸。他的眼睛像灰色的光束,萧瑟地越过汹涌的人流,看向倾斜的远方,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真实的眼神能洗去他遥望的凄凉。
那样的声音和旋律,风,多么希望你带着它走过他旧日的田园!我一遍遍地,看来路,看妈妈守望的短短长长的身影。
我悲鸣的马儿,在美丽的辽北大平原上一片深情的水湄边站着,在那让全部的沧桑、疼痛都灿烂夺目的晴朗里站着,我听到它的呼唤。我的朋友、我的敌人,如果我这样地到了你的面前,你愿意流泪吗?你愿意把故乡绝伦的山和水重新布置在我的窗前吗?
回家!因为只有家是知道我消失的地方。人不记得,至少桥、树记得啊。
妈妈,只是抱歉地请您原谅,我带回了一路冰凉的雨丝。
一座新的房子。我穿过不窄的走廊。蒸汽缭绕中妈抬起脸来。我叫一声:“妈!”她用手拨着蒸汽,挺迟滞地看过来。我再叫一声:“妈!”然后把双手伸出去,直到把瘦小的妈拥紧,妈还没清醒过来。而一米六四的我这样抱着一米五O体重只有四十公斤左右的妈,像抱着一个受了伤害需要抚慰的少年。 我的手下意识地抚过妈的脸,我发现她激动的泪水已淌满交错的皱纹,松弛的腮颊在剧烈地抽搐。那一刻,不只是心,是眼睛,而是我的全部的身体都在疼。我和妈,我觉得,多么像两条伤口的对接!细小而刚强的生命里,充满着爱的欣喜和哭泣。 秋雨很快地撤了,一整个冬天,我和妈彼此守着,我把她给幼年的我讲过的故事重新提起,妈说她已经不记得了,我就给她讲一遍。她把我小时候的旧簿子甚至断了的橡皮筋翻出来给我看,她摩挲着它们,那么轻,像隔年的花瓣悄悄翻转,一展它内里尚不曾褪净的那抹水红。 雪也一场一场地跟着来。爸曾打马西风的地方没有蹄印,无论行进走远,扑面而来的是完全没有层次的苍茫。雪是那么干,躺下去半个小时,起来,一抖大衣,又几乎一朵不剩地落回地上,落得没有表情,落得让人失措。我伤感地立在那里,看汹涌的大雪填满我卧下的凹痕,无声地修复它坚持的那片磅礴、苍茫、尊严、完整和白。 妈一直站在我身后,举一把骨撑已断了两三根的老伞。她兀自举着,雪却照旧落在我头上肩上,照旧落在她头上肩上。雪已经埋住妈的脚踝,她只是专注地眯眼看着我。我不再看她,我不敢碰她的目光。 妈一直在枕边坐着,查吊瓶里的水滴,一滴,两滴,三滴……然后摸摸正在发烧的,再查、再摸。她在那里自言自语:“老觉得你一直没有家似的……天冷啊,南方哪能这样呢?别怕,这场病你是躲不过的,病好了,你就适应了。” 我想起刚回来时去祭奠爸爸,风把纸灰刮满了天空,像一场黑雪。爸去世时我不在。这么多年里,很多亲友、村邻都没了,而我不在。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没停止过离家的脚步,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又能走多远,就像妈妈不知道天是在怎样的高度开始下雪。我迷迷糊糊地问妈:“爸临终时念叨我吗?”妈平淡地说:“没有。”我又问:“埋怨过我吗?”妈竟然笑了一下:“没有。”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妈,看妈背后爸的遗像,一片模糊一片泪。妈替我擦着。 爸,你看,我就这么轻巧巧地绕过了悲痛。 所以,你用北方真实的寒冷来让我疼了。让我感受在家里疼着的愧疚和幸福。
那匹悲鸣的马儿就站在当年的水湄边上,那架当的送我上路的马车依然挂在它的颈项,车轮,是一条无限长的路。 在深圳、河南、北京的病中,我三次接近死亡,医生的通知却总是送错地方。永远记得北京朝阳二守的李医生,她问我懂英语吗?我点下头,她就在一个要梆硬的纸片上写道:cancer.我连忙往身后看看,全是别人。李医生又说:可能只是前期而已,治愈的可能性很大。我说我会配合。然后我乘两个小时的车去北京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它残酷地告诉我只有五年。很不错了,还有五年的时间由我安排,不像在深圳和河南的时候,神智昏迷,血要流干。所有的恨已不必,敌人已全都不见,只有亲人,只有朋友,等我把爱交出去。 马儿,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漆黑的梦中,它一嘶叫,一堆篝火便会陡然亮起,把它的半边身躯照得彤红。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在我的记忆和梦中,它就这样神马一样存在着,它呼唤着我,让我知道,北方,是哪个方向。 最终的诊断宣布的日子,我乘112路到小庄下车,过这条人与车的水泥路,从一楼到二楼,平静而慢长。 然而当我准备好一切的时候,李医生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笑容放射着母爱的光辉:“孩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是良性。”我又一次连忙往身后看着,又一次全是别人。 终于知道,我利用所有秘诀和手段争取来那么多条生命,而需要感受、需要保护的其实只有这一条。也终于知道,在我过份任性的生命里,是多么需要经历这样的时刻。 于是把一切的病都带回家来释放,等着妈和所有爱我的人一样一样地减去它们。 我去书店找《萧红传》。我是把读书看成负担的人,从小学开始,永远都难流利地背诵哪怕很短的文章。我不渴望书。但我渴望萧红。我渴望从北方的大雪和母爱出发,去黑龙江的呼兰接她的1911年,去香港那张凄冷的床上接她的1942年,接回一个原本姓张的女子。虽然我不配,远远不配,但我依然奔向书店。 没有这本书。萧红,永远不知道我的床几上,一杯药茶始终温热地散着香气,不甘地缭绕着她的三十一岁。 我应该何等珍惜!] 我珍惜家的日子。而如果伤痕代表负数,我更加珍惜它。 有位朋友羡慕我,也准备去远方了。我把马儿借他,送她上路,唤她回家。 妈说:“开春儿了,该插秧了。”家的气象在绿色里展开。
一座新的房子。我穿过不窄的走廊。蒸汽缭绕中妈抬起脸来。我叫一声:“妈!”她用手拨着蒸汽,挺迟滞地看过来。我再叫一声:“妈!”然后把双手伸出去,直到把瘦小的妈拥紧,妈还没清醒过来。而一米六四的我这样抱着一米五O体重只有四十公斤左右的妈,像抱着一个受了伤害需要抚慰的少年。 我的手下意识地抚过妈的脸,我发现她激动的泪水已淌满交错的皱纹,松弛的腮颊在剧烈地抽搐。那一刻,不只是心,是眼睛,而是我的全部的身体都在疼。我和妈,我觉得,多么像两条伤口的对接!细小而刚强的生命里,充满着爱的欣喜和哭泣。 秋雨很快地撤了,一整个冬天,我和妈彼此守着,我把她给幼年的我讲过的故事重新提起,妈说她已经不记得了,我就给她讲一遍。她把我小时候的旧簿子甚至断了的橡皮筋翻出来给我看,她摩挲着它们,那么轻,像隔年的花瓣悄悄翻转,一展它内里尚不曾褪净的那抹水红。 雪也一场一场地跟着来。爸曾打马西风的地方没有蹄印,无论行进走远,扑面而来的是完全没有层次的苍茫。雪是那么干,躺下去半个小时,起来,一抖大衣,又几乎一朵不剩地落回地上,落得没有表情,落得让人失措。我伤感地立在那里,看汹涌的大雪填满我卧下的凹痕,无声地修复它坚持的那片磅礴、苍茫、尊严、完整和白。 妈一直站在我身后,举一把骨撑已断了两三根的老伞。她兀自举着,雪却照旧落在我头上肩上,照旧落在她头上肩上。雪已经埋住妈的脚踝,她只是专注地眯眼看着我。我不再看她,我不敢碰她的目光。 妈一直在枕边坐着,查吊瓶里的水滴,一滴,两滴,三滴……然后摸摸正在发烧的,再查、再摸。她在那里自言自语:“老觉得你一直没有家似的……天冷啊,南方哪能这样呢?别怕,这场病你是躲不过的,病好了,你就适应了。” 我想起刚回来时去祭奠爸爸,风把纸灰刮满了天空,像一场黑雪。爸去世时我不在。这么多年里,很多亲友、村邻都没了,而我不在。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没停止过离家的脚步,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又能走多远,就像妈妈不知道天是在怎样的高度开始下雪。我迷迷糊糊地问妈:“爸临终时念叨我吗?”妈平淡地说:“没有。”我又问:“埋怨过我吗?”妈竟然笑了一下:“没有。”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妈,看妈背后爸的遗像,一片模糊一片泪。妈替我擦着。 爸,你看,我就这么轻巧巧地绕过了悲痛。 所以,你用北方真实的寒冷来让我疼了。让我感受在家里疼着的愧疚和幸福。
那匹悲鸣的马儿就站在当年的水湄边上,那架当的送我上路的马车依然挂在它的颈项,车轮,是一条无限长的路。 在深圳、河南、北京的病中,我三次接近死亡,医生的通知却总是送错地方。永远记得北京朝阳二守的李医生,她问我懂英语吗?我点下头,她就在一个要梆硬的纸片上写道:cancer.我连忙往身后看看,全是别人。李医生又说:可能只是前期而已,治愈的可能性很大。我说我会配合。然后我乘两个小时的车去北京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它残酷地告诉我只有五年。很不错了,还有五年的时间由我安排,不像在深圳和河南的时候,神智昏迷,血要流干。所有的恨已不必,敌人已全都不见,只有亲人,只有朋友,等我把爱交出去。 马儿,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漆黑的梦中,它一嘶叫,一堆篝火便会陡然亮起,把它的半边身躯照得彤红。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在我的记忆和梦中,它就这样神马一样存在着,它呼唤着我,让我知道,北方,是哪个方向。 最终的诊断宣布的日子,我乘112路到小庄下车,过这条人与车的水泥路,从一楼到二楼,平静而慢长。 然而当我准备好一切的时候,李医生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笑容放射着母爱的光辉:“孩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是良性。”我又一次连忙往身后看着,又一次全是别人。 终于知道,我利用所有秘诀和手段争取来那么多条生命,而需要感受、需要保护的其实只有这一条。也终于知道,在我过份任性的生命里,是多么需要经历这样的时刻。 于是把一切的病都带回家来释放,等着妈和所有爱我的人一样一样地减去它们。 我去书店找《萧红传》。我是把读书看成负担的人,从小学开始,永远都难流利地背诵哪怕很短的文章。我不渴望书。但我渴望萧红。我渴望从北方的大雪和母爱出发,去黑龙江的呼兰接她的1911年,去香港那张凄冷的床上接她的1942年,接回一个原本姓张的女子。虽然我不配,远远不配,但我依然奔向书店。 没有这本书。萧红,永远不知道我的床几上,一杯药茶始终温热地散着香气,不甘地缭绕着她的三十一岁。 我应该何等珍惜!] 我珍惜家的日子。而如果伤痕代表负数,我更加珍惜它。 有位朋友羡慕我,也准备去远方了。我把马儿借他,送她上路,唤她回家。 妈说:“开春儿了,该插秧了。”家的气象在绿色里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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