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惆怅
2020-12-14抒情散文陈元武
惆怅 □陈元武去罗家山原来需要经过一座廊桥,后来修建了水泥桥,并行而设。大家都图方便,径自从水泥桥而过,廊桥兀自便寂寥了下来,多半空荡荡地摆在那儿,只有下地的农人牵牛掮犁或是挑担累了,就躲进廊桥的棚荫底下,趁一会儿阴凉,在廊桥
惆怅 □陈元武
去罗家山原来需要经过一座廊桥,后来修建了水泥桥,并行而设。大家都图方便,径自从水泥桥而过,廊桥兀自便寂寥了下来,多半空荡荡地摆在那儿,只有下地的农人牵牛掮犁或是挑担累了,就躲进廊桥的棚荫底下,趁一会儿阴凉,在廊桥边的“美人靠”上坐一坐,歇一歇走酸了的脚。那桥有些年月了,有点疲塌颓废的况味,廊柱和顶梁、檩条都驳蚀得灰头土脸的,灰白色的碱渍渗透出来,感觉那就是些朽木,实在经不起重负和风雨的折腾了。旁边的扶栏椅(俗称“美人靠”)亦是如此,松垮垮的,坐上去吱哑哑地响。桥下的流水淙淙地淌着,有些浑浊,偶尔漂过一些已经被浸泡成黑色的枯枝败叶,当然,也有一些鲜活的花朵,红的黄的,大概是牛羊口边落下的幸存物,却不幸地落入了河流中。这时节的山是寂寥的,和这廊桥一样的光景。还未到收成的时节,趁着夏日的浓烈的阳光和丰沛的雨水,那些树和草们都疯狂地生长着,将枝枝叶叶生长到极尽所能的地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不忍心冷落了廊桥,就选择从它上边通过。山雀儿大概都到山外边去了,它是耐不住寂寞的,况且此时的山林里危机四伏,蛇和其它的天敌正觊觎它们,稻田里几乎没有任何指望能够得到什么诱人的食物,山外边的城市多么诱人,红红绿绿的,到处是诱惑和机会,那些年轻的山里人不也是这么想的么?全都飞到了城市里。廊桥不会走,它伫立不动,永远也无法移动半步,否则就应该是桥塌廊毁的了。它应该在回味它的鼎盛时期,就像一个老人一样,整天沉浸于回忆之中,那些记忆是甜美或苦涩的,总之,都是些令人难以忘却的细节。像松树上长出来的瘿节或是疤痕,永远醒目地保留着,直到被伐倒的那一刻为止。 我那一回去罗家山,应该是六月底的时候,就像现在。 我的一个朋友让我去品尝他今年的新酒,其实也就是前年冬天酿封的酒,头尾有两年了,属两年窖藏的老酒,我酒量极差,却总是喜欢尝尝新开封的老酒,图的是那种闲散的情趣和韵味儿。山里有的是新笋和腊肉下酒,我更馋的是那些山货。走过廊桥的时候,碰到一个放羊的老汉,兀自偎缩在“美人靠”边上,正嘬着烟,一根老竹根做成的烟杆,烟吧吧地喷起来,慢慢地扩散开去,在幽暗的廊桥底下,烟弄得有些朦胧,那些羊趴的趴站的站,十分亲密。他手里还执着一根鞭子,系着红布条,可是让他搓得几乎辨不出颜色来了,羊应该是觑它的,于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儿,咩咩地叫着,像他的孩子们。老汉是寂寥的,他沉默在那儿,矬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子。一问,还真是罗家山里坳人,就在我要去的那个罗朋的那个里坳村。老汉自然也姓罗,名字怪得很――罗臊石,估计是他发音不准,或者是我听岔了,按理应该是罗哨石或是罗少石。孩子全到外边去打工了,大儿子和大媳妇在泉州或厦门一带,二儿子在三明,还没成家,我估计他的年龄应不低于60,儿子也应该在三十左右了。他说,羊现在就是我的全家,老婆子让羊顶死了――从山崖上顶下去了,她拿鞭子把一只头羊抽急了,那只黑色的公羊一时恼了,将她一顶,就顶下崖去。罗硝石找了她好几天,在崖下找着时,她的尸身上已爬满了白色的蝇蛆。老罗一时恼了,活生生地抽死了那只惹祸的公羊,将羊头祭了他的婆子。山里人忌讳恶死的人,不能进祠堂入殓,罗家婆子也一样,只好央了几个庙里的道公在那里就地给她念经颂忏,草草地掩埋了事。罗老汉说着说着,眼角里就滚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他抬手就着衣袖揩了揩,手哆嗦着,还有他的脸。后来的路上,我还碰见一些散放着的羊,羊漫山遍野地走着,边吃草边不安份地蹦跳着,见到有人过来,就愣在那儿,抬头望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吃草去。两只公羊正在发情斗狠,角顶着角,嘭――嘭――嘭,一方趔趄着,摇摇晃晃,再站稳,再往前冲……羊的叫声在这山谷显得多么忧郁,寥落的云斜斜地沿着山谷间的那片天空往远处滑去,脚步匆匆。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时响时歇,那是百无聊赖的时刻,或许树本身并没有感觉到这里的寂寥,各种潜伏着的生机默不作声。 罗明大概是这个山坳里唯一还呆在家里的年轻人吧。他在这里有正经事干,他在离里坳村十几里的肖家坊村的小学里代课。小罗毕竟上过正经的高中,教那些拖着鼻涕的学生娃们是绰绰有余的。他老婆是个正经的农民,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缀学了,所以说是正经的农民,从来就没有去过城市,她也懒得去,她嫌自己不识字,在城市里处处丢人现眼,就赌着气不去城市。当然,罗明是经常去那个城市的,他经常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奖状。罗明老婆虽然不识得几个字,可是手脚勤快,脑子也不笨,做农家的那些小食蛮不错的,特别是老酒做得好,不带酸味(指品酒后的嘴里感觉),编竹笠和打擂茶都算是能人了。山里晨昏多雾,雨水多,潮湿得厉害,人得经常喝擂茶,去湿活筋。擂茶采一种山上的草,加芝麻、花生和炒黄豆等研磨的粉末,煮成浓汤,如牛奶一般的颜色,喝完了浑身一发汗,湿气就出来了。那天我们照例先喝擂茶,一连灌了几大碗,全身的毛孔唰地张开了,汗水溢了出来。我连连说好茶好茶,罗明老婆显得有点得意,进去做午饭去了。我和罗明聊他的打算,他说过想去考个正式的文凭,市教育局认可的那种进修文凭,可是毕竟荒了那些年,有点吃力了,叫我给他辅导一二。可是,我不知道那张文凭对他的诱惑有多大,他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是无可厚非的,作为朋友,我应该帮他一下。最令他头疼的是那些古文,简直是不知所云。我说了几遍,他依然皱着眉头,一副茫然的样子,于是,我只好和他选择继续喝酒。我喝擂茶,他喝酒,酒我只小啜了一口,抿了一盏杯后不久,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将起来,晕晕然地感觉血液从各个角落一齐涌将上来,脸、头、眼珠子……应该全是红彤彤的了。竹笋有点鲜,咬着有点脆生,腊肉就不怎么地,有股油哈喇子味,咸得半死。我吃了几片,就不想吃,可他夫妇俩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夹,弄得我推也不是接也不是,只好拨拉在碗边剩着,说实在的,我内心有些不安,我应该带点卤味来。小罗一个月的代课工资也就是四百左右,七花八花,剩下的钱也就是他的口中食了,他抽的是两块多一包的劣质烟,而且还不敢可着劲猛抽,一个礼拜控制在一至两包。茶是自家山上采的,烤巴烤巴也蛮像茶叶的,冲泡起来有股怪味,他把茶叶放在了抽屉里,串味了。那把壶沾满茶锈,好像不是经常使用,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样子。那茶吃在嘴里,不敢一下就咽下去,在舌尖打了几个卷后,流入喉咙,然后嘴里失去知觉。 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了那个罗老汉,正吆喝着羊往回赶,手里拎着一捆竹笋,刚从山上撅下来的,沾着红红的泥,他的脚丫子全是红泥巴,鞋子脱了绑在一起,搁在一只羊的脖子上。太阳正一点点地往西边斜下去,山谷间的风骤然间就猛了起来,芭茅草让风吹得哗哗地响,像山谷里的水流声。松树呼呼地尖啸着,那些羊咩咩地乱成一团,芭茅花波浪一般地能来涌去,树摇摇晃晃,我也摇摇晃晃,老汉一点点地没进了芭茅的深处,道路闪入了芭茅深处。我的酒劲儿也一点点地被风吹去了,然后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夜色,渐渐地围拢了过来。走过那座廊桥的时候,远处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星星点点,天际还残余着一丝暮色,暗红的,灰褐的……浑沌不清,我突然一下子就醒了,血液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温度,然后再一点点地渗入了那一缕薄暮的惆怅,我也说不清是啥感觉,脚底下像拴了铅块似的,走过桥的时候,踏得桥上坎坷不平的石板訇訇作响……
去罗家山原来需要经过一座廊桥,后来修建了水泥桥,并行而设。大家都图方便,径自从水泥桥而过,廊桥兀自便寂寥了下来,多半空荡荡地摆在那儿,只有下地的农人牵牛掮犁或是挑担累了,就躲进廊桥的棚荫底下,趁一会儿阴凉,在廊桥边的“美人靠”上坐一坐,歇一歇走酸了的脚。那桥有些年月了,有点疲塌颓废的况味,廊柱和顶梁、檩条都驳蚀得灰头土脸的,灰白色的碱渍渗透出来,感觉那就是些朽木,实在经不起重负和风雨的折腾了。旁边的扶栏椅(俗称“美人靠”)亦是如此,松垮垮的,坐上去吱哑哑地响。桥下的流水淙淙地淌着,有些浑浊,偶尔漂过一些已经被浸泡成黑色的枯枝败叶,当然,也有一些鲜活的花朵,红的黄的,大概是牛羊口边落下的幸存物,却不幸地落入了河流中。这时节的山是寂寥的,和这廊桥一样的光景。还未到收成的时节,趁着夏日的浓烈的阳光和丰沛的雨水,那些树和草们都疯狂地生长着,将枝枝叶叶生长到极尽所能的地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不忍心冷落了廊桥,就选择从它上边通过。山雀儿大概都到山外边去了,它是耐不住寂寞的,况且此时的山林里危机四伏,蛇和其它的天敌正觊觎它们,稻田里几乎没有任何指望能够得到什么诱人的食物,山外边的城市多么诱人,红红绿绿的,到处是诱惑和机会,那些年轻的山里人不也是这么想的么?全都飞到了城市里。廊桥不会走,它伫立不动,永远也无法移动半步,否则就应该是桥塌廊毁的了。它应该在回味它的鼎盛时期,就像一个老人一样,整天沉浸于回忆之中,那些记忆是甜美或苦涩的,总之,都是些令人难以忘却的细节。像松树上长出来的瘿节或是疤痕,永远醒目地保留着,直到被伐倒的那一刻为止。 我那一回去罗家山,应该是六月底的时候,就像现在。 我的一个朋友让我去品尝他今年的新酒,其实也就是前年冬天酿封的酒,头尾有两年了,属两年窖藏的老酒,我酒量极差,却总是喜欢尝尝新开封的老酒,图的是那种闲散的情趣和韵味儿。山里有的是新笋和腊肉下酒,我更馋的是那些山货。走过廊桥的时候,碰到一个放羊的老汉,兀自偎缩在“美人靠”边上,正嘬着烟,一根老竹根做成的烟杆,烟吧吧地喷起来,慢慢地扩散开去,在幽暗的廊桥底下,烟弄得有些朦胧,那些羊趴的趴站的站,十分亲密。他手里还执着一根鞭子,系着红布条,可是让他搓得几乎辨不出颜色来了,羊应该是觑它的,于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儿,咩咩地叫着,像他的孩子们。老汉是寂寥的,他沉默在那儿,矬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子。一问,还真是罗家山里坳人,就在我要去的那个罗朋的那个里坳村。老汉自然也姓罗,名字怪得很――罗臊石,估计是他发音不准,或者是我听岔了,按理应该是罗哨石或是罗少石。孩子全到外边去打工了,大儿子和大媳妇在泉州或厦门一带,二儿子在三明,还没成家,我估计他的年龄应不低于60,儿子也应该在三十左右了。他说,羊现在就是我的全家,老婆子让羊顶死了――从山崖上顶下去了,她拿鞭子把一只头羊抽急了,那只黑色的公羊一时恼了,将她一顶,就顶下崖去。罗硝石找了她好几天,在崖下找着时,她的尸身上已爬满了白色的蝇蛆。老罗一时恼了,活生生地抽死了那只惹祸的公羊,将羊头祭了他的婆子。山里人忌讳恶死的人,不能进祠堂入殓,罗家婆子也一样,只好央了几个庙里的道公在那里就地给她念经颂忏,草草地掩埋了事。罗老汉说着说着,眼角里就滚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他抬手就着衣袖揩了揩,手哆嗦着,还有他的脸。后来的路上,我还碰见一些散放着的羊,羊漫山遍野地走着,边吃草边不安份地蹦跳着,见到有人过来,就愣在那儿,抬头望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吃草去。两只公羊正在发情斗狠,角顶着角,嘭――嘭――嘭,一方趔趄着,摇摇晃晃,再站稳,再往前冲……羊的叫声在这山谷显得多么忧郁,寥落的云斜斜地沿着山谷间的那片天空往远处滑去,脚步匆匆。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时响时歇,那是百无聊赖的时刻,或许树本身并没有感觉到这里的寂寥,各种潜伏着的生机默不作声。 罗明大概是这个山坳里唯一还呆在家里的年轻人吧。他在这里有正经事干,他在离里坳村十几里的肖家坊村的小学里代课。小罗毕竟上过正经的高中,教那些拖着鼻涕的学生娃们是绰绰有余的。他老婆是个正经的农民,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缀学了,所以说是正经的农民,从来就没有去过城市,她也懒得去,她嫌自己不识字,在城市里处处丢人现眼,就赌着气不去城市。当然,罗明是经常去那个城市的,他经常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奖状。罗明老婆虽然不识得几个字,可是手脚勤快,脑子也不笨,做农家的那些小食蛮不错的,特别是老酒做得好,不带酸味(指品酒后的嘴里感觉),编竹笠和打擂茶都算是能人了。山里晨昏多雾,雨水多,潮湿得厉害,人得经常喝擂茶,去湿活筋。擂茶采一种山上的草,加芝麻、花生和炒黄豆等研磨的粉末,煮成浓汤,如牛奶一般的颜色,喝完了浑身一发汗,湿气就出来了。那天我们照例先喝擂茶,一连灌了几大碗,全身的毛孔唰地张开了,汗水溢了出来。我连连说好茶好茶,罗明老婆显得有点得意,进去做午饭去了。我和罗明聊他的打算,他说过想去考个正式的文凭,市教育局认可的那种进修文凭,可是毕竟荒了那些年,有点吃力了,叫我给他辅导一二。可是,我不知道那张文凭对他的诱惑有多大,他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是无可厚非的,作为朋友,我应该帮他一下。最令他头疼的是那些古文,简直是不知所云。我说了几遍,他依然皱着眉头,一副茫然的样子,于是,我只好和他选择继续喝酒。我喝擂茶,他喝酒,酒我只小啜了一口,抿了一盏杯后不久,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将起来,晕晕然地感觉血液从各个角落一齐涌将上来,脸、头、眼珠子……应该全是红彤彤的了。竹笋有点鲜,咬着有点脆生,腊肉就不怎么地,有股油哈喇子味,咸得半死。我吃了几片,就不想吃,可他夫妇俩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夹,弄得我推也不是接也不是,只好拨拉在碗边剩着,说实在的,我内心有些不安,我应该带点卤味来。小罗一个月的代课工资也就是四百左右,七花八花,剩下的钱也就是他的口中食了,他抽的是两块多一包的劣质烟,而且还不敢可着劲猛抽,一个礼拜控制在一至两包。茶是自家山上采的,烤巴烤巴也蛮像茶叶的,冲泡起来有股怪味,他把茶叶放在了抽屉里,串味了。那把壶沾满茶锈,好像不是经常使用,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样子。那茶吃在嘴里,不敢一下就咽下去,在舌尖打了几个卷后,流入喉咙,然后嘴里失去知觉。 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了那个罗老汉,正吆喝着羊往回赶,手里拎着一捆竹笋,刚从山上撅下来的,沾着红红的泥,他的脚丫子全是红泥巴,鞋子脱了绑在一起,搁在一只羊的脖子上。太阳正一点点地往西边斜下去,山谷间的风骤然间就猛了起来,芭茅草让风吹得哗哗地响,像山谷里的水流声。松树呼呼地尖啸着,那些羊咩咩地乱成一团,芭茅花波浪一般地能来涌去,树摇摇晃晃,我也摇摇晃晃,老汉一点点地没进了芭茅的深处,道路闪入了芭茅深处。我的酒劲儿也一点点地被风吹去了,然后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夜色,渐渐地围拢了过来。走过那座廊桥的时候,远处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星星点点,天际还残余着一丝暮色,暗红的,灰褐的……浑沌不清,我突然一下子就醒了,血液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温度,然后再一点点地渗入了那一缕薄暮的惆怅,我也说不清是啥感觉,脚底下像拴了铅块似的,走过桥的时候,踏得桥上坎坷不平的石板訇訇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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