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语
2020-09-17抒情散文冷晰子
记得四五月间,在水果摊买小西红柿,见个大金黄之物,问摊主:这什么水果?摊主答:枇杷。 枇杷?此物为枇杷,我居然不识得。什么时候,枇杷的个儿如此之大,大到同我唱了一出《回乡偶书》。枇杷与我,已多年陌路。水果超市偶有卖之,多个大皮厚,味也不
记得四五月间,在水果摊买小西红柿,见个大金黄之物,问摊主:这什么水果?摊主答:枇杷。 枇杷?
此物为枇杷,我居然不识得。
什么时候,枇杷的个儿如此之大,大到同我唱了一出《回乡偶书》。
枇杷与我,已多年陌路。水果超市偶有卖之,多个大皮厚,味也不甜,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有时会买枇杷罐头,约是如今味蕾越来越挑剔,看着玻璃罐子里被剥了核的枇杷,忽然就会失了兴趣,浅嚐辄止。
北方,没有枇杷树。它是南方的专属产物。枇杷树属于高大乔木,它的果肉过于娇嫩,成熟后不能长时间存放,采摘也不是很方便,因此在南方也从未有过大量种植,不过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有那么一两棵。
枇杷树没有杨柳的娇媚,枇杷花也无桃李的美艳,自古到今,少有人以此吟诗作赋。唐羊士谔吟过一首:
珍树寒始花,氛氲九秋月。
佳期若有待,芳意常无绝。
袅袅碧海风,蒙蒙绿枝雪。
急景自馀妍,春禽幸流悦。 读来不甚惊艳,倒很合枇杷树不事张扬的脾性。白居易吟过山枇杷花: 万重青嶂蜀门口,一树红花山顶头。
春尽忆家归未得,低红如解替君愁。
叶如裙色碧绡浅,花似芙蓉红粉轻。
若使此花兼解语,推囚御史定违程。 只是,在我的记忆中,枇杷花,应是白色的,何来“一树红花”?莫非山枇杷不是枇杷?无从考证。我没有见过山枇杷。
故乡老屋的后面,是一个菜园,菜园边,父亲种了两棵枇杷树。一棵像母亲,高高大大。一棵像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我怀疑,大的那棵,非父亲所种,因为它自我懂事起,就远远超出了老屋的高度。枇杷的叶子为长椭圆形,比较长,也比较宽,春夏秋三季都是深绿绿的葱茏,到了冬天,会落一些叶子,绿也会褪去一些,但是,依旧不失绿的本色。
和枇杷树一起生长的,是菜园里的许多植物,其中一种,有着向日葵一般高高的枝干和宽大的叶子。
时光的磨蚀,让我在很多个瞬间,忘了它们的名字,只记得它们长在地里的根块,吃起来很甜,母亲,常常把它们挖出来,放在坛子里,不久,就会有浓郁的香香甜甜的味道,溢满堂屋。
还有,魔芋和魔芋大得让我们惊艳的花朵。
不远的地方,黄瓜秧刚刚生出一片嫩嫩的叶子,雨水过后,即将在那边绿色的叶子中,渐渐盛开。夏日热烈的芬芳,正从青绿的叶茎启封。
枇杷树,在它们中间,鹤立鸡群。像一位有着山一样宽厚情怀的兄长,为它们遮风挡雨挡夏日里炽烈的阳光。家乡有句谚语:四月八,吃枇杷。农家一般都是按阴历计时令的。也就是说,五月初,枇杷就成熟了。枇杷的果未熟时是深绿色的,酸而硬,一旦成熟,便成了黄橙橙的模样,湎湎的,软软的,甜腻腻的,一点酸味都寻不到了。
一串一坨的,藏着,躲着,露着、深黄、浅黄、黄中泛绿地从油绿绿的枇杷叶中调皮而骄傲地探出身子,向站在树下跃跃欲试的我们示威。
虽然枇杷树生得高大,但岂能难倒个个机灵如猴的我们?蹭蹭几下,蹭蹭几下,就从树根窜到枝干,一串串的枇杷,伸手可触。喜悦在心间风一样生长,瞬间,涨得满满。和喜悦一起涨满的,是我们的小肚皮。直吃得肚子里再没有一丝缝隙,连母亲炒的鸡蛋香椿也懒惰看一眼。
和我一起爬上树的,其中有仅比我大了几个月的香香。那时的我们,也许都未曾想过,很多年以后的我们永不能再次重逢在枇杷树下。
多年以后的她,在东之南,多年以后的我,在西之北。天涯海角,万水千山。
枇杷太多,任凭我们连吃带糟蹋,依是满树,等我们吃饱了糟蹋够了,年轻的父亲,会挑赶场日的前一天下午,背了个背篓,爬上树去,将那些生于树巅和枝干前端我们够不到的枇杷一背篓一背篓地摘下来,等第二天一早,用竹箩筐挑到集市上全卖了,给家里换些油盐钱和我的学杂费。熟透的枇杷不能久放,也不能留在树上不摘,因此,吃枇杷的日子统共算起来也不过十来天。总是觉得还没有吃够没有好好记得它的味道,枇杷就没有了,得等到来年阳历春末夏初。
那时读乡小,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名燕,年纪小,尚不知友谊为何物,只是单纯的要好。她家境好,父亲是乡里的一个领导,乡下,物质贫乏,她常常穿着漂亮的衣裙,不时拿些乡里杂货铺买不到的糖果之类稀罕物件给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是自卑,坦坦然接受。她是外地人,和父亲住乡政府的简易小楼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也不曾问过。我家的果木,便是我回馈给她的礼物。枇杷,自然不可少。每到成熟季节,便领她到我家来,吃上一顿母亲做的饭菜,饱了,领着到屋后,一起爬上树,随便吃,随便摘。吃饱了,爬下树,带她到野地里,她会帮我打猪草,拔玉米秸。我们一起在玉米地里捉蛐蛐、螳螂,一起嚼着清甜的茅根躺在桐花满枝桠的桐树下看蓝天白云,一起摘一片桐叶共饮清甜的山泉…….只是,没等到六年级毕业,她随父亲转学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人生越行越远,她也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慢慢消逝。残留在舌尖上枇杷的味道,似乎也淡了。一如故乡,因繁忙而琐碎的俗事,浅了念想。
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故乡、她还有他们。真的以为,随着时光流转,那些丰厚的过去,早已遗落人世的凉薄。却在某一个清晨,在一然写下的一幅《枇杷》里,搁浅的记忆,春草燎原,光速重生。
这幅画,一眼万年。两句歌词蹦出来:“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几度轮回恋恋不灭”。
北方经年的无数次夜晚,梦里舔着嘴唇的香甜。
一然的色,运用得真好呢,让我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依旧是枇杷果绵软甘甜的味道,依旧是枇杷树叶的清香。
少小离家,枇杷的味道,居已成为深藏的怀念。一然的画,让枇杷的香,从异乡味道杂芜的城市,飞越万水千山,飞越沧海桑田,飞到幼年的园子里,在纯真的圃园,热情微笑。
如若,如若时光可以轮回,我愿是那两只鸟,我,香香,燕燕,还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站在枇杷树下,等姜花飘香,等黄瓜结条,等枇杷果熟。
画,是有语言的,能让语言,风一样奔跑的,才算是好画。不知道一然在画这幅画时,有没有想到过童年,想起那些青花香一样的年幼时光和时光中一起玩耍的人。这画,穿过了光阴的隧道,让所有的往事,温润如玉。
不过数笔寥寥啊,橙黄丰润,在一刹那的愣怔里,青瓦、木屋、竹林、炊烟、桃花红梨花白、连那些长在屋后石缝中可以为药的不知名小草,青韭、甜姜、红柿,紫茄……纷沓而至,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瞬间,卒不及防地从江南的微雨中,轻落如珠玉,氤了一帘水墨云烟。
还有那些丰盈了贫瘠岁月的小伙伴,我们一起趟过的小河,一起摘过的屋檐上晶莹剔透的冰凌花,一起偷偷爬过的邻家的枇杷树,吃过的枇杷果…...
顺手在画的后面写下:看这枇杷,想念老家。一然回:好吧,我给你寄去一个家,这枇杷,是你的了。
片刻沉默。这幅枇杷,是一然的拍品。一然向佛,很多画,拍完之后,用于放生。因为我的“想念老家”,一然从将此画立时下了架,这幅枇杷,就这样送给了我,让我聊以慰藉思乡之情。遇画时,只半分感伤。此间,到底更凭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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