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火车呼啸而过
2020-12-14抒情散文冯文柯
窗纸发出颤音,如苍蝇薄薄的翅膀在蛛网上挣扎。再快,都逃脱不了无边的夜色。闭着眼睛默想,我看到火车的吼声波及祖母的窗子。风吹倒夜色,田禾起伏,谁的头发被风带走。半夜,我已入睡,却以为自己还醒着。而祖母肯定醒着,我老以为她早就睡了。祖母睡另一头
窗纸发出颤音,如苍蝇薄薄的翅膀在蛛网上挣扎。再快,都逃脱不了无边的夜色。闭着眼睛默想,我看到火车的吼声波及祖母的窗子。风吹倒夜色,田禾起伏,谁的头发被风带走。
半夜,我已入睡,却以为自己还醒着。而祖母肯定醒着,我老以为她早就睡了。祖母睡另一头,夜色淹没了我的眼睛,但我的小手在被窝里,它能看见祖母。祖母睡觉不脱鞋的,我的右手握住她的一只鞋尖,她的这只鞋子立即和脚一起躲开。知道她还活着,我想睡了,这时火车在窗外叫起来,声音拖得长长的。
窗外面是一棵杏树,杏树旁边是洋槐,再就是国槐、椿数和一棵不会结果子的苹果树。与苹果树一墙之隔,是后院。后院还是树,当然还有茅房,茅房那边是小路和田野。小路从我们的村庄开始,经过田野到达别人的村庄,又会从别人的村庄开始,去寻找另外的村庄。火车的叫声如同夜晚的一个哈欠,我在火车的哈欠声中开始和小路一起去追赶孤独的火车。田野上的小路越来越远,我不知道火车将迷失在哪里。小路一直在寻找小路,想象一直在启发想象,火车早已在飘渺中穿越梦境,而我仍然向内心深处追赶着无边的夜色。
终于到了可以乘坐父亲的自行车去远行的年龄。从槐林寺出发,经过新店、刘淡、马缰,还要经过几个名字躲藏在我记忆里不肯露面的村庄,方能到达塬下渭河边上的蔡家坡。这些村庄大同小异,但穿过它们 ,我才知道,火车的叫声注定要最先找到一些村庄,而另外一些村庄,声音则需要摸黑走很远的夜路才能到达。当我半夜在祖母的炕上被火车唤醒的时候,有一些村庄在长久地等待,另有一些村庄,声音永远无法企及。等待与等待之间,遥远而漫长,没有结局。穿过那些村庄,我才知道,我的童年一直在旷野里通过声音聆听远方,旷野里的另一些村庄则通过寂静聆听声音。
蔡家坡是一个神奇的地名,火车是它生动的灵魂。父亲的自行车驮着我和一筐红苕来到这里时,我并没有立即看到背负行李穿流不息的旅客和来来往往东奔西跑的火车。父亲开始叫卖,过路的行人过来了,又过去了。我一脸茫然,不知道火车躲在哪里。听见火车叫,声音可能来自周围的任何一个地方,不象我半夜在祖母的炕上听到的那样。我说我要看火车,父亲没听见。我说我要看火车,父亲还是没听见。我大喊起来,——我、要、看、火、车,父亲低头摆弄筐子里的红苕,惊奇地抬起头,说等红苕卖完就带你去找火车。我说我现在就要去,父亲假装想了一下,随手指了指。我望了望父亲的手指头,又望了望他刚才指给我的根本没有火车的地方。我象父亲一样思考了一下,向可能有火车的地方走。走了几步,我返回来,看见父亲还在那里,又转身去找火车。
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父亲仍然低头在筐子里摆弄红苕,似乎把我忘了。我说我的鞋弄脏了,父亲抬头看了看,问我看见火车没有,我说我踩进了火车旁边的脏水里。我没有说我见到了火车,我看见的不是火车,只是几个运煤的车厢,就停在几座房子后面。我以为自己看见了火车,实际上不是。
每天夜里,火车的呼啸会准时找到祖母的窗户。我被火车叫醒,手在被窝里找到祖母小脚上的鞋子,知道她活着,就想象火车,在自以为醒着的时候睡去。15岁,我离开父母到外地读书,背着铺盖在蔡家坡车站和火车一起远行。之后,祖母在我摸不到她鞋尖的时候去世,而我乘坐的火车却一直不肯停下来。在车上,透过窗玻璃,我看见夜色中星星点点的灯光飘过去,又飘过去,无休无止。有时火车累了,在某个车站小憩,喘一口气,然后启动。从车窗望出去,站台上背着铺盖等另一趟火车的几个人仿佛非常熟悉。我深入往事寻找,但找不到他们。他们既不是小学同学申德明、张万满、段军华,又不是中学同学王玉仓、高成兵、马拴怀,那么他们又是谁呢?
把风和田野上的村庄留在身后,火车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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