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 舅
2020-12-14叙事散文王坚平
我小的时候,一家人随父亲在外颠簸。后来兄弟们渐渐长大,父母就用积蓄在外婆的村庄里造了四间房子,举家算是有了安身之地。我们是外姓人,外婆在村里的辈分小得可怜,每每出门,我逢人不是叫姥爷姥姥,就是喊舅舅大姨。小舅叫栈桥。当时与我6岁的弟弟同岁。
我小的时候,一家人随父亲在外颠簸。后来兄弟们渐渐长大,父母就用积蓄在外婆的村庄里造了四间房子,举家算是有了安身之地。
我们是外姓人,外婆在村里的辈分小得可怜,每每出门,我逢人不是叫姥爷姥姥,就是喊舅舅大姨。小舅叫栈桥。当时与我6岁的弟弟同岁。哪有这么小的舅舅?我心里不服气,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都喊他的名字。其实,他是我二姥姥的小儿子。二姥爷与我姥爷是同父异母兄弟,栈桥是我的堂舅。可我妈是姥爷家的独生女,堂舅也算是一个亲近的人了。
小舅长得仔细,临上学时还没有张木桌高,走起路来一拽一晃,脚下打膘儿似的。小舅与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一双手指头上只长了三四个指甲盖儿,另外的指头尖上秃秃的,像一个个才破土的小蘑菇。二姥姥说,怀他时净吃野菜,十个月没见油水,能长齐骨头就不错了!
外婆的村庄风景很美,我们的新家的门楼冲着一个大苇塘,早晨推开大门,太阳刚好倒映在水塘里,耀得人睁不开眼。村庄周围的是莽莽郁郁的一片果园,最多的是梨树,它的树干很高,夏日里,茂盛的枝叶能遮挡住火辣辣的阳光,村里人就东一堆西一簇,聚在荫下聊天、乘凉。梨子成熟了,人们站在树冠下,手持丈余的长竿,将黄澄澄的香梨慢慢套在竿头的木箍里,将蒂巴拧落,然后轻轻放下竿子,稍远处的女人们就会棒出梨子,小心翼翼地装进柳条筐里。
那时候,我、小舅和小伙伴们在林间穿梭,每每有梨子从树头跌落下来,嘴里的涎水先梨汁般地流出。我们叫着喊着,一齐冲那只摔碎的梨子扑去,几颗小脑袋噌地碰在一起,手在底下一阵狂抓。我似乎总是抓到一些黄叶枯枝,而抢到梨子的多是小舅。小舅的吃相很令人气不过,他傲气地坐在土坡上,用两只手高捧着梨子,然后慢慢挤着,稠稠的甜汁就拉了道长长的线流下来。他仰着脸,口斜张着,将汁子接进嘴里。他一边像一条鱼那样吧嗒着嘴唇,一边眯起眼唱,“提篮小买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末了,学样板戏里的人念白:“甜死了——!”直馋得大伙干咽唾沫。他又将挤扁的梨一口口吞着,发出很响的沙沙声。有几回,我试图沾他一点儿光,他就伸出缺指甲的手指,狠狠地掐我的胳膊,居然痛得很。
小舅很顽皮。有次,我们几个孩子在苇塘边玩耍,他两手拽着垂柳的枝条,荡秋千似地游来晃去,很是滋润。突然,枝条断了,只见眼前溅起一团水花,他没扑腾上几下,凌乱的发梢在塘面上一荡就不见了。幸亏,我大哥从岸上路过,跑过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将他托了上来。小舅吐了几口黄水,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一拽一晃地走回家去。我心想,哥哥肯定要受二姥姥的奖赏的。谁知,小舅怕二姥姥责备,谎称是我一把将他推进塘里去的。二姥姥嚷着,要找我算帐。从那,我便对小舅心怀怨恨,总想暗里整治他一回。
不久,我终于找到了机会。那日,哥哥不知从哪里弄来几粒薄荷片,我们兄弟仨含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品咂着。小舅鼻子尖,一进屋就让着要吃。哥哥说没了,他不信,凑上前来东翻西翻。我跑到内屋,从爸爸用完的牙膏皮里刮出一些粉末,捏成团儿送与他。他闻了闻,味道尚好,就是嫌有些潮。我说,好东西放得久了,自然艮成了这样。他没多想,将牙膏团儿吞了,嘴唇吧嗒着,不一会就冒出了白沫。稍会儿,小舅捂着肚子回了家,二姥姥说,薄荷片是好东西,也是不能多吃的。我听了,偷着乐了好几天。
在外婆家住了三年,我又随父亲离开了这个家,去了一个山区上学。在新的地方,有时忽然想起小舅来,惦念他是不是也上学了,是不是还那样淘气。说话就是几十年没了,我也再没回到过外婆的村庄。只是有年听说,小舅结婚了,还生了个儿子。
不久,我接二姥姥来城里住过几日。二姥姥说,我的三个舅舅中,就数小舅日子过得最差。大舅在村里种大葱,逢上好年景,不比在城里做工差。二舅在外闯荡,日子也算殷实。就小舅这山看着那山高,田不愿种,也无手艺,四十多岁了,还是东不成西不就。我听了有点替他惋惜,人生都过了半程了,也不知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一日,我在单位里忙一件稿子。窗外,天下着细雨,临近傍晌时,一个头发已斑白的汉子忐忑地推开我的门,冲我笑笑,将一捆大葱撂在地上。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小舅。但我没有这么叫他,毕竟过去一直喊他的名字,而今我也是暮气沉沉的年岁了,舅字在嘴唇边翕动了几下,又咽了下去。小舅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半天说不上几句话。我只好问他些什么,他便答着。从他话里知道,他从上年也开始种葱了,家里日子宽绰了不少,今日进城,记起给我捎一捆葱来吃。末了,我留他吃饭,他说啥也不肯。临出门,他说这捆葱是我舅妈从一大堆葱里拣出的上等货,洗净了泥土,去了根梢才打得捆。我仔细看了,那捆葱的确白白净净,溜长如脂的白儿,一颗颗挺挺直直的,溢散着浓郁的清甘味。
他走进雨里,又将我给他的伞又丢给我,骑起车子远去了。为这,我后悔了好几天,心想,他就是再犟,也该让他吃过饭再走才好。
一个早晨。弟弟给我打来电话,说小舅死了。我很惊愕。原来,小舅的田里常有野兔光顾,糟蹋了不少大葱。他从朋友家里借了台电瓶,将铁丝拉在地里。那日他去锄草,一不小心触上了电,一个跟头栽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
去小舅家里奔丧,按风俗,照例是要给他磕头的。起先,村里人跟在后面看光景。当我扑腾一下跪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前,嘴里头一次喊着小舅的时候,人群里一下鸦雀无声,眼睛里都含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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