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铜雀台

　　铜雀台
　　（约1950字）
　
　　薛林荣
　　冬至一阳生，公元208年冬天的长江起风了。 　　这场中国历史和中国古典文学中最著名的东南风，被诸葛亮装神弄鬼更兼装疯卖傻地借来，使曹操的八十万雄兵几乎焚烧殆尽，最终促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 　　那么这场有如神来之笔的东南风，顶得上铁甲三千，真应了那句诗：“南士无心迎魏武，东风有意便周郎。” 　　晚唐诗人杜牧有一首著名的《赤壁》绝句，不忘对时隔六百多年的赤壁之战幽上一默：“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以杜牧的看法，假如东风不与周郎方便的话，那么曹操的铜雀台里锁着的就是孙权的寡嫂（孙策之妻）大乔和自己的爱妻小乔了！ 　　大乔小乔，江东二美。杜牧此诗让人心里一凛——难道曹操的铜雀台就如秦始皇舞殿冷袖的阿房宫，或者像吴王夫差纳了西施的姑苏台，专用以囚锁天下美女，使之白了发，衰了色，“香冷金貌，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非也！曹操的铜雀台，锁着的固然有美人，锁着的更有江山。爱江山更爱美人，先有江山，后有美人，江山总在美人前。 　　曹操的铜雀台，首先是江山之台、社稷之台。 　　铜雀台建于赤壁之战两年后的公元210年，故址在今河北临漳县三台村，曾经“魏然祟举，其高如山”。在赤壁之战中大伤元气的曹操，致力于巩固北方的统治，并于北方初定之日突然大兴土木修建了铜雀台，这与他一贯节俭、不求奢华的性格极不相称。曹操修建铜雀台，并非网罗天下美色，而是对自己的一个警示与鼓舞——就像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头顶上始终悬着六把象征着自己未竟事业或性命威胁的宝剑一样（西人称之为“达摩克利斯剑”）——铜雀台是一个新起点，一面招贤纳士的旗帜，一篇猎猎作响的战斗檄文。曹操说，“江湖未静，不可让位”，他昭示天下豪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他把对社稷兴亡的思考上升到了纯粹生命体验的高度。早在曹操大败于赤壁之前，他就踌躇满志地横槊赋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旦他遇到的诸葛亮和周瑜谈笑间便使樯橹灰飞烟灭，他立刻就清醒了：“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从此时起，曹操求贤似渴，其用心之良苦，不输当年周公，而其礼贤下士之诚，更胜汉高祖一筹。于是关中河间英才，望铜雀台星夜投奔：曾经为袁绍写过讨伐曹操檄文的陈琳来了，曾斩杀了曹大公子的张绣也来了——曹操帐下居然容得下杀子仇人，其胸襟如海，不可斗量。他闻郭嘉早亡而痛哭，失陈登而伤愁，折典韦而自责。他终身的遗憾是始终没有收服关羽，只留下了许昌城外灞陵桥畔赠云长以战袍的美谈，真可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当曹操坐守铜雀台盘点天下豪杰贤士时，我们分明听到了铜雀台的钟鼓乐舞声中那种意欲一统河山的帝王声气。 　　曹操铜雀台，其次是文学之台。 　　在我看来，铜雀台甚至是建安风骨的一个代名词。这是让天下读书人眼前一亮的地方，有曹操父子光焰万丈的诗文为证。那时候，辉煌了数百年的两汉辞赋走到了穷途末路，以曹氏父子为首的建安文学的新面孔如春风入夜，润物无声地出现在血腥的三国战场。铜雀台，它是容纳并承接了建安文学的一个容器。它让曹操这位马背上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从杀伐的战场上腾出身来，手不舍书，登高必赋。无诊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还是“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都充满着曹操式的慷慨和悲凉，这就是形诸于铜雀台，又被后世文人称道的建安风骨。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把这一文风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这个意义上讲，铜雀台是两汉以来中古诗赋之风大变的一个转折点，具有曹氏私家花园的沙龙性质，是有着清醒的文学观念的建安文学的根据地。 　　铜雀台还是音乐之台。 　　有音乐则必有美人。曹操确实在铜雀台上网罗了一批妾侍和艺妓——战胜者必然需要江山也需要美人，就像吴三桂引清军攻进北京抢回陈圆圆一样——他在遗言中称：“吾死之后，无藏金玉，珠宝余香，可分诸夫人，不命祭吾。妾与伎人，皆著铜雀台……每月朝十五，辄向帐前作伎。”可见曹操虽行了网罗美女之名，却并未行囚轧美女之实。他对她们还是以人为本的，是以艺术尤其是以乐舞的名义关爱她们的。他将蔡文姬从匈奴手中赎了回来，使后者创作了《胡笳十八拍》，此曲起伏跌宕,苍凉哀怨,使用同宫音大小调交替的手法,音乐与歌辞珠联璧合,古琴与琵琶亦步亦趋，使人一唱三叹，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慨叹。蔡文姬虽然和铜雀台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她的音乐其实也是曹操铜雀台的一部分。曹操在铜雀台上以音律和诗赋抒将军之情，他需要歌伎，倘若真将这些美女从铜雀台像放飞金丝雀那样放飞，也许她们真会像走出大观园的晴雯那样难以存活。铜雀台并没有因为这些艺伎的舞殿冷袖而遮掩魏武雄风。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处于幽燕大地的铜雀台，就这样被烈士激昂和令人热血飞扬的诗句包围着，他在文人心中炽热的情感温度，胜过任何一个王朝的任何一座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