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消失

我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你的消失，
喝水。写字。若无其事。 　　近来常常无缘无故的想到死亡，很平静的想，就像想起一件久远的已经完结了的事情。有些事经历过了，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却又从积满灰尘的记忆里爬出来，一齐袭上心头，让人猝不及防。
　　然而，死亡是什么呢？死亡就是一个人的消失。突然在某一天，一个人卸下了生活的所有的重负，以及欢乐，就消失了。他，或她的喜悦、悲伤、忧虑、希望……全部化作一缕轻烟，渐散在空气当中，然后也消失了。谁也无法预料这种消失，也无法阻止。然而，这样的消失，对于这个纷攘的世界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每天都有无数的生命在消失，同时也有无数的生命在诞生。这是常态，这是平衡。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到这一步，就像海德格尔说的，向死而生。 　　我第一次接触到一个人的消失，是在十岁，小学四年级。直到今天，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夏天的午后，还能清楚的描述出记忆里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句对话。那天是星期二，天气是南方夏天惯常的闷热。太阳虽然毒辣，却不能把又湿又粘的空气烤干。奶奶家门口的那条小巷子，路面被晒得软软的，树上的叶子也软趴趴的耷拉着，人就象在蒸笼中行走。我和表哥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对面王婶家的花狗趴在墙脚猛吐舌头。那面砖墙在日光的照射下红得有些眩目。奶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卫，你一定要送她到车站，不要让我知道你又偷跑去玩！”那时我在离家很远的学校念书，中午就到学校附近的奶奶家来吃饭，而读初三的表哥，因为姑姑工作忙的关系，就住在奶奶家。星期二的下午是不上课的，我吃完饭就会回家，奶奶总是要表哥送我上车。而表哥，总会趁这个机会，跑出去和他的朋友玩一个下午。
　　走到巷口，奶奶的视线范围之外，表哥停住了，我看着他，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你可不可以自己去车站？”
　　果然。“是去哪里玩？”我问。
　　“几个同学约了去游泳。一点半，已经来不及了，要不一定会去送你的……你可不要跟奶奶告状啊。”他有些不放心似的说。
　　“那好吧，你请我吃冰棍，我就替你保密。”
　　我还记得他买的是橘子味道的冰棍。然后他就急匆匆的跑开了，白色的T恤的背影在阳光下闪耀……
　　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他最后的背影。死亡的阴影总是在我们措手不及的时候袭击我们，尽管那天的太阳那么大那么亮。
　　我没有看到表哥被人从湘江里捞出来的样子。我看到的是医院里白布蒙着的隆起。窗外的太阳依然炽热。太平间却是个太阳永远也照射不到的地方。空旷，沉寂，苍白，阴冷，潮湿，叫人发抖。
　　我跟着大人们回到太阳底下，回到奶奶家的那条巷子。还是湿热的空气，还是软软的路面，还是无精打采的树，还是红得刺眼的墙。那只花狗也还在那里吐舌头。可是，前一天走在我旁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如果昨天我硬要他送我……如果昨天我硬要他送我……如果昨天我硬要他送我……
　　我一直都很安静，从那天一直到追悼会。和姑姑的歇斯底里的哭喊不同，和奶奶偷偷的抹泪不同，我从头自尾没有掉眼泪。我似乎很平静的就接受了他的消失。可是，这个念头，一直在我的头脑中盘旋着，叫嚣着。如果……如果……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很晚才能睡着。我无法抑制自己一直看见那白T恤的背影在眼前飘来飘去，还有那块白布。虽然理智告诉我这和我无关，但这种感觉就像梦魇，总也醒不来。从来不曾揣想死亡的模样。但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原来它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后来是小微。
　　小微是我的高二时的同桌。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儿。她是个爱做梦的女生，这一点从她家书架上那一套琼瑶全集可以看出来。她说她最大的梦想是考上大学，以及嫁给一个费云帆和一样成熟，多金，浪漫，而又专情的男人。我常常在她发梦呓语的时候嗤之以鼻，她也不以为意。那时大多数女生都写两本日记，一本交老师，一本给自己。她却在交给老师的随笔中写“我是个孤独的单恋者”，惹得老师大发雷霆。后来她喜欢了班上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她决定以他为主角写一部小说。因为那个男孩子很白，而且沉默寡言，她把他设定为一个冷面杀手。而女主角名字叫小怜。因为这个名字，我嘲笑了她三个月。
　　高三时重新分班，我们便分开了。那年十一月，又是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在走廊上碰到她，她告诉我她报了百米障碍的项目，要我给她加油。比赛那天，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运动服，精神奕奕。发令枪响，起跑，加速，起跳，跨栏……栏倒了……那个凌空而起的身影急速的往下栽……谁也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救护车来了，然后又呼啸而去……那刺耳的声音在运动场上回旋不绝……她再也没有回来……
　　小微就这么消失了，可世界并未随她而消失。我们依然跟以前一样每天来来去去，上课下课。老师们依然面提耳命的提醒我们，现在是人生的关键时刻，不要分心，考大学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在高三那种本就沉闷阴郁的气氛中，小微的名字渐渐不再有人提起，只是听她班上的同学说，那个座位，一直空在那里。
　　那年冬天小微十八岁，我也十八岁。我意识到了死亡的可怕。小微是一个那么渴望故事的人，可是什么故事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在她的身上。对于一个未曾全然开放的生命来说，死亡是太残酷的。我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怕死，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我也渴望故事的发生。 　　然后是云姐。
　　我和云姐并不相熟。她是我大学时同系的学姐，比我高两个年级，住在隔壁的隔壁。经常在宿舍的水房或走廊上碰到了，也只是点头微微一笑，并不曾多作交谈。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温柔随性的人，喜欢穿白衬衫，下面搭配牛仔裤或棉布长裙。头发总是用皮筋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没有任何饰物。那天，我们寝室派代表到她们寝室去借第二天上课要用的《西方文论》。这些选修课的书我们班都没有买，上课前就去向学长学姐们借。借书代表捧回了一叠书，分到我手上的那本就是云姐的。扉页上端端正正的写着名字，还有一行小字：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我随手翻了翻书，并未多想。
　　可是第二天，云姐就消失了。听别的学姐说，那天云姐很早就起来，和平时一样梳洗，扎马尾，穿的还是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然后到食堂买了早餐。她去上了第一节古代文学课，第二节英语课就没有去了。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她不是回寝室，不是去图书馆，而是走出了校门，走过那一片树林，走到了那条铁路上。谁也不会想到，温柔的云姐会选取这么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室友们都在议论着这个让人胆战心惊的事件。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个意外。因为云姐走的时候把身份证和学生证揣在口袋里。大家就像讨论电视剧的情节一样揣测着云姐到底是为情所困还是学业不顺。谁都不悲伤，只是吃惊，顶多有些惋惜，因为我们和云姐并没有交情。但是云姐的那本书还躺在我桌上。我起身到走廊上，看深青的天空，却是月圆。清冷的光辉洒在走廊上，栏杆上，两栋宿舍楼间的草地上。草地上那张空空如也的乒乓球台看起来多像神圣的祭坛，等着信徒们放上果品和牺牲。我觉得自己也像是被这冷光穿透了一般。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这就是你想说的吗，云姐。看来消失对你来说是安然甚至是愉悦的。在火车呼啸而过的那一刹那，你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就在我坐在电脑屏幕前敲打这篇文字的时候，QQ上一个朋友发来一个信息：张国荣于今天下午六点多跳楼自杀。我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可是越来越多不约而同的跟我发来了这个玩笑。那就是真的了。夜深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雨声很喧闹，可是又使人觉得荒凉。眼前浮现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浓妆重彩的，幽幽的唱：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生命和死亡本就不可分离。生之后便是死，可是死之后呢会是生吗？生与死，是线段还是圆环，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我们都明白，有时候生是需要用死来作证的。我们还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就这样简单的消失，可是这世界依然如故的转动着。 2003年4月1日 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