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故乡”之五:花事
2020-09-17抒情散文刘彦林
“正月里看灯花打头开(哎),鸟为食来(哎)人为(哎)财;蜜蜂采花(着)花下死,赵巧因为送灯(哎)台……”这是即将濒临消亡的社火唱词《十二大将》起头的一段。当年,在每年正月十五前后,村里的大人孩子追着社火一个村一个村赶场子,痴迷于咚咚呛呛的锣
“正月里看灯花打头开(哎),鸟为食来(哎)人为(哎)财;蜜蜂采花(着)花下死,赵巧因为送灯(哎)台……”这是即将濒临消亡的社火唱词《十二大将》起头的一段。当年,在每年正月十五前后,村里的大人孩子追着社火一个村一个村赶场子,痴迷于咚咚呛呛的锣鼓家什敲击的欢快声响,也陶醉于划着旱船和领着摇拉花的姑娘一脸喜悦的汉子吼出的腔调,淳朴而传统的娱乐方式演绎出的热闹场面,至今仍是挥之不去……
一度时期,我对唱词里的“看灯花”充满好奇——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找遍记忆库,恍惚觉得是迎春花——时令还没有跨进立春的门槛,积雪尚未消融的踪迹随处可见,风头子还是刀锋般锐利,人出门还瑟缩着脖子惧冷,可迎春花已经把纯黄的小花在细藤上点缀得密密扎扎,像趁着夜色编制出无数条麻花辫。由于风俗的缘故,迎春花最繁盛的地方,却是每家埋着先人的坟头。看着迎春花灿黄醒目,心里突然就充满了缕缕难剪的暖意,也滋生出生活更有盼头的亮堂来。然而,我的判断出了错。《本草纲目》有:“款冬,冬至而花也”。《本草衍义》有:“百草中,唯此不顾冰雪,最先春也,故世谓之‘钻冬’,虽在冰雪之下,至时亦生芽。”由此推断,“款冬、钻冬”才是一年中最先开花的本草。那么,“看灯花”只能是“冬花”;它属于菊科冬属植物,酷似蒲公英,舌状花瓣,鲜黄色,花蕊略深。但在我的意愿里,我认定它就是迎春花——迎接春天,这个名字本就充满喜庆和温馨的成色。
跟着迎春花绽放的节奏,春天款款而来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的音量越来越大。也许,有风的催促、春阳的唤醒和春雨的点拨,故乡土地上的草本们决心要演绎一场盛大的赛事。赛什么啊?以花为媒,山山坳坳的泥土,每一处都是宽阔朴素的舞台,每种植物都会按照时序,把花的开放排演出意趣横生的场面。只有善于捕捉花期的慧眼,才能亲眼目睹这种稍纵即逝的“花事”。
正月里过新年,春联年画增添喜色,烟花爆竹也来凑趣,也可能遇见“正月十五雪打灯”的情景。烟花、雪花,都不是真正的花。元宵节过罢,春的气息日渐浓郁。“九”的身影刚绕出山巅,对面山崖上的水桃花怯生生地开了,枝桠上五瓣的小白花,一朵追着一朵点亮乍暖还寒的山乡。杏花才不甘心落于她后哩!田地边角、山路坎上、房前屋后的杏树少数为人栽植,多数是喜鹊叼食埋下后遗忘生发新芽长成碗口粗的树,剪刀似的二月春风,经不了喀嚓裁剪,就把还在犹豫着该不该发芽的杏树,惊吓得先把粉色的花朵插遍发髻和鬓角,粉扑扑的,带着几分羞涩和几分恬静。那半个月间,杏花开得这儿一树,那儿一树,还在返青的山坡上,像树枝牵绊住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云霞,诱惑着鸟儿雀儿燕儿钻进去瞧个究竟,叽叽喳喳的争论不休。也有调皮的,好奇心太重的,把落在地上的花瓣衔回巢里去,构筑一个漂亮的花房,独享清香和温馨的好时光呢。
杏花的赛事尚未落幕,桃花的赛事已经登场。正逢阳春三月,是一年花事最壮美的季节。桃树的数量和杏树相比少的多,大都是懂得孩子嘴馋的母亲移栽,或者从县城的水果摊购买的鲜桃吃后特地留下桃核点播的。“桃三杏四梨五年,苹果核桃六七年”。这句民谚说的是桃、杏、梨、苹果和核桃结果的年限。先开花,后结果,是颠覆不破的自然规律。即使有提前开了花的,也是给人眼欢喜的谎花。桃花比杏花的颜色深,花瓣根部最深,过度到边沿接近粉白;花色鲜艳,抢眼、妩媚,惹得人喜欢近观;花香浓,味重而持久,吸引得围着蜂飞蝶舞。随后开放的梨花和苹果花,以素净的白作为花瓣底色,有不太明显的色差,苹果花瓣外浑圆,梨花花瓣稍有突尖。千树万树那是诗意的夸张,但成百上千的梨树和苹果树,蹲守在果园里或沟渠之畔,一树一树地白得掏心掏肺和心无旁骛,不论有没有蜜蜂争抢采蜜,它们早已在春风的摇曳下,构想着如何结出硕大的果子,给度过繁忙盛夏的干渴嘴唇送去色、香、味俱佳的果实。此起彼伏的赞叹声,是她们最乐意听到的嘉奖。 核桃树的花“稍逊风骚”了。不鲜艳,没有香,连花瓣都没有精美的姿容。只是一串串的嫩绿,挤挤挨挨抱紧细茎,悬垂在细瘦的枝桠间,像极了细瘦的绿辫子,表明核桃的身份是爱打扮的姑娘家。榆树花的颜色和苹果花相仿,形状却大相径庭。榆花像一枚枚精巧的铜钱,一枚枚攥在隐形的手里。虽不能当钱使,却能摘下来吞食,脆生生,甜丝丝,让人疼爱有加。上世纪六十年代,极度的生活困境折磨着人们空泛的肠胃,榆树花不仅成了抢手货,榆树叶摘下来在水里淖过拌些面就能吃,榆树皮晒干研成细末更能替代面粉,这种别出心裁的发现挽救了不少垂危的生命。奶奶、爷爷曾多次泪花汪汪表达着对榆树的感激。宋•张舜民的《村居》中:“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描写的是榆钱落尽的情景。榆钱一落,春天的盛况转为末端。这时,最先报告春天来临消息的柳树,慢腾腾地把絮状的白花送上叶间。春风是个急性子,撅着小嘴巴轻轻地吹,柳絮就乘着风的隐形花轿,轻盈地四处乱飞。那时,燕子的鸣叫声婉转如歌,它们担心太吵闹会吓得柳絮躲藏起来。难道是“归来寻旧垒”的燕子,懂得不要讨人嫌的道理吗?
这些被树木挑在高枝上的花,不论开得怎么样,都会引人注目。那些低矮的草本,如果生在树林和灌木丛生的地方,就很少有机会博得人们的赏识;如果扎根在地坎下和沟渠里,难以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懂得审美的眼瞳。可是,她们也爱美,有愿意开花的祈愿。地处秦岭南麓的故乡,地貌和气候属于南北过渡带,植被广布,作物种类繁多,家种作物有茴香、苦苣菜、洋姑娘、苜蓿、红豆草、田菁、箭舌豌豆、聚合草、麻苔子等,野生的有蒿瓜、燕麦、野大麻、野胡麻、荏芝、芥菜、甜菜、石葱、小蒜、鸡娃菜、石花菜、漆芽、柔景筋、荏花菜、鸡肠菜、荠荠菜、麦胡平等更多,农作物以种植小麦、玉米、水稻、高粱、小豆、豌豆、荞、绿豆、谷子等为主,个别村庄还种有大麦、莜麦、洋燕麦、宾豆、蚕豆、扁嘴豆等,尤其以小麦的种植历史最为悠久。这些草本基本上都会开花。虽然各自的花期、花形、花色和花味有异,但都以最美丽的一面昭示对美的执著和坚守。
庄稼的花都不怎么硕大。小麦的花开在四月,色白,如小米粒。玉米的花雄蕊高高顶起,雌花开在腰际,吐露着绛红的缨穗。稻花开得稍迟,但香气芬芳,扑鼻醉人。小豆、豌豆的花开在盛夏,乳白若玉缀在茎的掖下。苦荞开花在秋初,细细密密,一片粉白,绿叶、红干和白花的组合,有着迷人的气息。至于产量和种植面积较少的大麦、莜麦、洋燕麦、宾豆、蚕豆、扁嘴豆们,在记忆的底片上少有它们开花的印记。箭舌豌豆的花,大抵跟豆类作物相似吧。对苜蓿的花,我特别的留心。家种苜蓿,原为养牛喂猪。到了小麦收割结束,没有及时割走的苜蓿,忍不住心花怒放,把蓝莹莹的花一簇簇捧出。苜蓿以“牧草之王”著称,原产地伊朗,在汉代从西域迁徙而来。苜蓿开花是为了进行家族式的繁衍。由于花色深蓝,被北方作为达意男女传情的媒介。青年男女传唱着“苜蓿开花蓝莹莹,想你的心情热腾腾”的山歌,也给苜蓿加注了别有意味的注解。在我记忆里,还有一种开着蓝色花,花瓣轻薄,似蝴蝶展翅般,它的名字叫胡麻。它开花的时节和荞错前错后,个头比荞还要矮。花落结果,全是球状,里面密集排队而坐的籽粒仿似芝麻,透着饱满的油性,是农家榨油的首选,比菜籽油要好多倍。菜籽的母体油菜花,开在春天的尾端,热烈而奔放,极具诗情画意。“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描绘的正是油菜开花灿烂着山村田野的古典之美。 种类更多的花,要数山坡林地自生自灭的种族。它们从立春开始,一直要开到隆冬。像一首自编自演的话剧,哪怕过了高潮段落,却不会中途撒手不顾,而是想方设法缔造新的高潮。蒿瓜的花和黄瓜花接近,黄亮、朵大,在长藤上有序排列。小蒜开花,和韭菜差不多,花小、白皙。鸡娃菜、石花菜、柔景筋、荏花菜、鸡肠菜和荠荠菜的花,大概也不会太艳丽。麦胡平多杂生在麦苗间,开粉红花。马刺芥紫红。打碗花像喇叭。胡罗卜的花白,像举着一柄伞。山坡是野花的聚集地,到底有多少花,估计山神爷心中没底,更别说庸俗的人了。蒲公英、田胡、板蓝根和婆婆菅的花,多数黄色,像金黄的太阳。草莓花开在春季,密集的如天幕上的星星,碎白的花漫山遍野。七里香开在刺藤上,四月间的山野,被它绣制的繁花满枝,它们把酿制的芬芳撒播得满沟满壑。山丹花的红更像胭脂,映得人心里浮想联翩。此后,野棉花也以圆圆的花瓣围拢着纯黄的花蕊,经风一摇晃,秋天的色相则如画布,在毫不察觉间隐喻了时令的缤纷。
芍药、牡丹、石榴、木槿、蜀葵和月季,它们的花开得浪漫而多情;刺梅、葛条、无根草,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花,它们的花就多了一些自惭形秽。不过,不能以貌取人,也不能以花色、花形和香味排座次。只要能有花可开,就不应该被忽视;只要开出了花,就是最精彩的一生。作为一棵草本,尤其是故乡土地上的花,以自己的方式为故乡增色,为生活在故土上的人们给予美的记忆,它们就值得敬仰,就值得感激。而我所经历的人生,和这样的花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也期待着,像花一样给故乡增添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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