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听 泉（一）

　　日本作家东山魁夷有一散文名作《听泉》，语言极其的形象优美，意境极度的空灵深邃，而其思想内涵却比较难理解的，是典型的现代象征主义的作品。 　　东山魁夷最初的身份，也是最本质的身份，是一位画家，是一位迷恋于日本国粹“浮世绘”的画家，并把这种古老的绘画艺术与欧洲绘画艺术结合推向世界。艺术评论界常常把他和我国的林风眠相提并论，以说明他们对本民族艺术发扬光大的贡献。 　　东山在作画的同时还进行文学写作，并有十三卷本的文集。可能因为是日本人的缘故，东山的文学作品在中国的普及率还不十分高。其实，作为一个画家它的散文也是具有他画的特点与风格。细读他的散文《听泉》就是这样的，像一幅绘制精美的日本“浮世绘”——运笔精工、色彩鲜明、线条整饬，意境恬淡而优美，意绪模糊而抽象，让人深深感受到孤居岛国的日本人，面对时间与大海的困惑和茫然，也可以感受到他在意境构筑技巧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 　　东山在《听泉》是这样描写泉的：“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悄然流淌。”“泉水从地泉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东山在文章里保证了泉水的生动性的同时，还阐述了他的时间性，从时间性上来说他“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是一个沧桑的形象，可是从古到今，不间断地奔流，他还一直保持着新鲜的活力，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 　“泉”在中国的文学艺术里是一个十分古老的意象了。 　　《诗经　下泉》云：“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意思是说清冽的山泉顺着山势而下，叮咚作响，滋润着田里的庄稼。我的内心慷慨澎湃，夙兴夜寐，想念着京城里的周王。这是2500年前的西周，“泉”在抒情主人公的心境由一个客观存在，变为一个主客体相交融的美好形象，成为一个激发和寄托情感的外在关照体。 　　在诸子百家里，“泉”还被赋予了道德意义，喝了“盗泉”必然德行败坏，而君子必喝礼泉”之水。庄子更是把自己比作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礼泉不饮。”——“泉”成了一个有高贵的道德操守的君子形象，泉成为一种衡量道德价值的砝码。 　　先秦末期，《楚辞》里的“泉”已经是清高到餐风饮露的地步了，有云“饮石泉兮荫松柏。” “发藻玉台下,垂影沧浪泉。” 因为泉与楚辞的不解之缘，所以，李贺在诗里说：“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家泉石眼两三茎，晓看阴根紫陌生。”诗人把自己写的诗叫“楚辞”，表达了对这种独异的文学提示的尊崇，而且“楚辞”的创作过程还必须伴随着泉水的吟吟成韵和雾气弥漫。 　　 可见，“泉”已经是古代文人诗歌情怀里不可或缺的意象了。于是，有清灵曼妙的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也有冰冷艰涩的泉——“冰泉冷涩旋凝绝，凝绝不同声暂歇”（白居易）；有汩汩流响的春泉——“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陶渊明），也有冰封天地的冬泉——“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杜甫）。“泉”的意象在古典诗歌的丰富性几乎和月可以比美，从古到今，不间断地奔流，“泉”就由一个自然意象变为一个精神意象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从艺术形象的外部塑造来说，东山也没有走出这样的审美探索历程。他在文章的最后写道：“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生活的烦乱，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把自然的泉水上升到心灵的泉水。所以，听泉不是去听自然的泉水，而是聆听心灵的泉水。心本无泉，那来潺潺泉水奔流而来呢？泉自心出，必是心泉，心泉就是在美的追求过程中，营造出的美好的心境！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地低着头。”这时的泉水已经是自己的心灵了，泉水问我其实就是自我的心灵在问我，或者是心灵中的那个“真我”在问世俗中的“假我”。 　　问泉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

　　东山在文章的结尾用了最传统的中国化散文技法“卒章显志”。他说：“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见真实。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地对我说：美，正在于此！”含蓄的东山“卒章”并没有明确地给于我们一个答复，而是抛给我们似乎是一个“二难”的问题——“美。正在于此！” 　　美，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心灵的泉水教导我，只有舍弃，才能看见真实。然而舍弃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心灵的泉水又明明白白地对我说：美，正在于此！什么是美呢？ 这就是美，美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它必须是一个过程——在“真我”与“假我”的对立与冲突中，美就诞生了！这是多么深刻的哲理啊！ 　　泉水吟吟成韵是美，是自然的美；心灵殷殷相和也是美，是精神的美。可是，完全超脱于生活的纯自然或纯精神的美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虚假的，而艺术创作需要的是真诚。因此，东山还说：“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也就是要返璞归真，做一个诚实的生活者，做一个自我真实心灵的聆听者，也是一个心灵的对抗者，在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二者之间寻找艺术的本真状态。 　　“听泉”，一个永远诗意的意象！ 　　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让我们聆听东山之泉，聆听心灵之泉声，聆听千古之泉声，给日益科技化的思想以活性，以便走出都市日渐干躁的河床。 　　　　　　　　　　　　 ——2005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