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医院里的陪员

　　不知你去没去过医院，去没去过住院部，不知你是否注意过那背靠在走廊的墙上抽烟且头发凌乱的人，那蹲在墙角里两个膝盖夹着一颗头的人，那踩着水在水房里缩腰伸手洗饭盒的人，那一到晚上就在其它病房里乱窜不为小偷不为小摸只为了找个空床睡一觉的人，那坐在小凳子上爬在病人的床脚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那在偏僻角落里用煤油炉子烟熏火燎地煮饭熬药的人……他们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病人的亲人，或者邻友。 　　在医院里，他们有一个专门的名字：陪员。 　　和病人相比，他们是健康人，可是他们却往往比病人更苦：一把病人安顿到病床上，他们就要开始苦难的历程：要去塞红包，要去打听医生的名字住宅喜好胃口；要一动不动地守在病人身边－－倒不是为了随时听候病人的命令，而是要随时听候院方的调遣，要去抬氧气瓶，要去抬别的病人去做紧急抢救的手术－－我的父亲那天晚上大出血，就是几个病人的陪员帮我抬到外科手术室的。事后我既没有记住他们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只知道他们是陪员。他们要始终在病人面前表现出快乐，实在忍不住要哭的话，只能在厕所里一个人偷偷地垂泪饮泣；他们要随时含泪挨大夫的训斥，却连一句话也不敢回，哪怕自己十分有理！他们要低声下气地到单位上给病人要钱，如果是支票，还得自己去兑付，因为有些医院的财务人员为了自己省事，竟拒收支票；如果不是公费医疗的，就得求亲问友四处去借钱，否则医院里三天两头就要以停药来威胁；他们甚至要在北方冬天大雪纷飞的大街上去找桃子与西瓜来满足病人最后的愿望；甚至寒冬腊月他们还得去太平间为死去的病人守灵……总之，他们要走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的路－－如果是为了自己，他们一定宁死也不去走那路，但是为了病人，他们却毅然去走了，而且义无反顾。 　　同病相怜，人间朋友的种类多矣，其中就少不了有一种叫做病友。 　　也就少不了应该有一种叫做陪员之友。 　　他们隔着病人的病床互相看一眼，内心里就已觉得成了朋友；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互相帮助。他们一起到病房外边的走廊里抽烟，一起苦度病房外的后半夜，一起为不热的暖气与锁着的厕所门去找医院领导交涉。几天下来，他们已觉得相识了好久。当教师的，卖猪头肉的，做办公室干事的，开洗衣店的，营长级的，平头百姓，他们烟能抽到一起，话能说到一起，事也碰到了一起，心也就贴到了一起，你的父亲也就成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就成了你的父亲。他有事出去了，你就给他父亲换瓶子拔针，你有事出去了，他就给你父亲打开水唤医生。他们有时要做两份饭，一份给自己的病人，一份给另一个想吃这种饭的病人，比如我们天水的病人，就常常要吃一碗浆水面，于是他们任谁下次就做一碗带了来：“不就是一碗浆水面吗！” 　　病与穷总是连在一块儿的，常有非常困难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出现在医院里，于是就有病人嘱咐他们的陪员：下回来时，把咱家那件旧大衣带来，把咱家的大米给带几斤来，把那个效果很好的处方也带来……，一颗苹果，一杯水，一个真诚的主意，一句暖人的话，就把一个病房感动成了一个与死神战斗的小集体。他教你怎样做鱼汤才新鲜，你教他如何用盐水瓶给病人暖脚……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陪员！ 　　我忘不了一个叫做招娣的陪员，她是个连小学也没有毕业的女孩子，她的父亲一病多年，实在供不起她再上学。在医院里，她几乎给我们大家都做出了什么是孝顺和勤快的示范，她给她父亲刮胡子洗脸，有时还点烟。她给大家扫地，抹地，开灯关灯，打水取药，她脚不沾地，不知疲倦。她有天要给我缝我破了的衣服，说她带着针也带着线。除了我母亲，除了我妻子，她是第三个给我缝衣服的女人。另一个陪员的丈夫病重，他的妻子抱住了招娣痛哭时，招娣竟也哭得眼红目滞。 　　不是所有的女儿都像招娣。我就亲眼见过不给自己的父亲倒尿的亲女儿；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仁慈与平等之心，有一个供电局的老头，每天挂营养药，每天也有一个顶了班的衣冠楚楚的儿子来陪，他们不是不往地上乱扔乱吐，可是他们从不曾扫过地；连问一句别人的名字也都好象要吃亏一样地不问。大家不分贵贱地说说笑笑，他们却像躲传染病一样从不参与，像一对老少木偶人。我们开玩笑，说：招娣，把你嫁给那个年轻的，你去给这家富人做媳妇。她一听气坏了，说：“我才不去呢！这家人真没意思！” 　　他们闻言真应该早早羞死。 　　有一个女陪员一来就和她丈夫耳鬓厮磨在了一起，当着八人病房里八个以上的人卿卿我我。我们以为他们讲的是什么甜蜜的私房话，时间一长，才听出不过是些鸡毛蒜皮一类的家长里短。开始我很是不以为然，后来才知道她男的原来得的是癌，才明白她的欢颜笑语竟是装出来的！ 　　这才对她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