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鸿飞哪复计东西
2020-12-14叙事散文凉月满天
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诗都做得极好,但两人气质却不一样。黛玉是诗人,宝钗是哲人。所谓诗人,一身瘦骨,倦倚西风,吐半口血,在侍儿搀扶下看秋海棠。而且诗人不能爱上什么东西,一旦爱上了,他就完了。爱得太厉害,得不到,就连命也不要了。所谓哲人,沉默安详,
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诗都做得极好,但两人气质却不一样。黛玉是诗人,宝钗是哲人。
所谓诗人,一身瘦骨,倦倚西风,吐半口血,在侍儿搀扶下看秋海棠。而且诗人不能爱上什么东西,一旦爱上了,他就完了。爱得太厉害,得不到,就连命也不要了。
所谓哲人,沉默安详,花来了赏之,月出了对之,无花无月的时候珍重芳姿,大白天深掩重门。而且诸色人等都要想办法应候周到:老太太那里承欢,姨妈那里陪坐,众姊妹跟前顽话片时,得了礼物,连赵姨娘也有一份——清醒的哲人最明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道理。薛宝钗是被人误解了,圆滑或许说得上一点点,奸诈倒是没有,只不过善于保护自己罢了。不如意事虽然也有很多,但是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所以两个人比起来,黛玉就不幸福得多,因为她的诗人气质让她太执着。不过我这样说好象也不对。苏东坡就是个大诗人,而且他的平生遭际着实说得上不幸。诗人的气质让他有感则发,不平就鸣,“昂昂”叫的结果就是搞得无论是政敌执政还是同党专权都容他不得。到最后,一生最爱热闹的东坡竟然被迫离群索居,在蛇蝎遍地,暑气熏蒸的荒岛蛮族中了却残生。
但是,读他的诗,却没有黛玉的“不语婷婷日又昏”的凄恻哀怨,而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和“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这固然和他的粗犷的男性气质有关,但绝不是最主要的根源。原因在于他的亦哲亦诗的两栖活法,或者二者中和的精神境界。诗人的敏感的触角,哲人的随流任运的豁达胸怀,二者完美结合,让他的一生过得坎坷而热闹,丰富而美好。
说到底,哲人的心态就在一个不执着。执着心一起,一旦走向极端,即可为贪。世上万物,金钱可贪,美色可贪,精肴美馔可贪,甚至清风朗月也可贪恋。贪了就想独占,象葛朗台,搞得自己身衰形疲;象饕餮之徒,搞得自己酒食征逐。而大多数执着的诗意的人,对于世上的美丽,未见之先,先有“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喟叹,见到之后,又为无法永久持有而心生悲感。黛玉的痛苦,就来自于自己的执着之心。所以她懂诗懂佛,却最是看不透,解不开。宝钗也懂诗,却把诗诙谐地比作“原从胡说来”,也懂佛,却把宝玉的偈子三把两把扯碎烧了。她虽然也是际遇堪怜,但却始终保持一种哲人的得体的淡然态度,所以就算世事无常,她总能高傲而高贵地活着。
苏东坡也能。他的哲学足够成为他的拄杖,支撑自己度过坎坷多艰的一生,并且在极端的凄苦中找到一些乐子,比如“日啖荔枝三百颗”,比如“用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猪肉做成东坡肉。当他在其热无比的天气里走一条老也走不到家的山路的时候,刚开始也很苦恼,旋即又给自己开解:其身如寄,哪里不是家,不能随处坐卧休息呢?这样一想,趱程的心就淡了,苦恼顿消。
我因为工作单位的改变,被迫改变了自己的上班路线。以前总要穿过一段两旁俱是菜地的夹道土路,去等公车。那一段路本来五分钟就能丈量完,我却宁可每天早出家门十五分钟,一步一步慢慢地摇——就是摇,象银环唱的:“走一步退两步。”一路上看天,看地,看树,看云,看两旁的菜地和沟渠里清凌凌的流水。春天来了,小草稚拙娇憨,悄悄拱出地面。地里有农人,一边间苗一边大声地谈笑。
现在却每天都要穿过喧嚣的闹市去上班,到处是车,到处是人,到处是灰蒙蒙冰凉坚硬的楼房,莫名的烦躁让心无法安放,老是怀念那一段小路上走来走去的时光。直到有一天,雾重霜浓,杨柳的光枝上披挂了一层银霜,路旁的衰草也象写意画似的金枝银条,美得我一下子让我倒抽一口气: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这些树多美呀,象云,象灯,象扫把,象流苏,春天来了,流苏上串着一粒粒的珍珠,又象美人的长头发。有一处叫做崔氏双节祠的老房子,灰墙黑瓦,院里一株树扭得象华盖,湿气氤氲,象遥远的年代里那两个守寡的女人,温婉寂寞地度过许多年的光阴。
原来我把许多时间浪费在了怀念和凭吊,却忽视了眼前风景。东坡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就是这个意思——我不如东坡者多。
亦诗亦哲的人有福了,诗人的灵性让他君临万物,美处皆可娱目怡情,哲人的胸怀又让他没有贪念,任万物之美旋生旋灭,方死方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无竭,是造物者无尽藏也。”这种生活态度扩大开去,就是对于生命的旷达。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是的,飞鸿踏雪,无非一场经历,过处即应皆忘,高远辽阔的天空里,苍鹰不肯背负着忧虑和回忆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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