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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冬天过后,去看新柳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时间都去哪儿了?其实我在多年以前就这样追问过自己;虽未得到答案,但我确实问了。问便问了,反正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有无答案,都是无关紧要的。连晚间出去散步的时间都要反复计划反复调剂,不知道我在忙些什么,有时候仔细思量,真不相信自己的中年会过得如
  时间都去哪儿了?其实我在多年以前就这样追问过自己;虽未得到答案,但我确实问了。问便问了,反正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有无答案,都是无关紧要的。
  连晚间出去散步的时间都要反复计划反复调剂,不知道我在忙些什么,有时候仔细思量,真不相信自己的中年会过得如此辛劳且悲催。坚持晚间散步是否能够延年益寿,也从未认真求证过,只是觉得此种习惯对一个常常自情自愿坠入冥想的人一定大有裨益;边走边想,一旦进入一种奇妙境界,也觉得那种散步是相当有趣的。
  自春而冬,周而复始。
  路遇的人,面孔一直在变,有些,多年不曾再见了,有些却是崭新的。陌生而崭新的面孔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虽说“乐莫乐兮新相知”,但熟识面孔的日渐减少,总不免让我胆战心惊倍觉凄惶,自然会想到自己在老去,总有一天,我也将从这条路上长时间消失,而城市依然年轻,并且会越来越年轻,只是与我再无关系,所有打过我的印记的东西都将融化到时光里。想到这些,心里如何不感到焦虑。
  尤在冬天,路上人迹渐少,朔风吹过的江面和滨河路就像被一场秋风打扫过的古战场。感到逝去的日子都像晾干的菜叶,那些聊以慰藉饥饿的干菜叶,因其晾得太干,反而把饥饿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干菜叶发出的响声是那样的空洞而枯燥,仿佛没有从上一个秋天走出来,所有的水分是被一下子烘干的。但城市依旧在傍晚时分华灯绽放,小小县城的夜生活依旧如火如荼,少男少女们依旧夜不归宿。疲惫的中年都累倒在形形色色的小康梦里,衰老者们依然半夜半夜睡不着。尤其那些五颜六色的景观灯和楼房轮廓灯,晶莹剔透。看着它们,我又会突发奇想,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也会走进一个属于自己的水晶世界。在那里,悲苦和困厄从未有过。我应该是其中唯一跨马驰过的王子,一定遇上过一位美丽的公主。爱上她,最美的爱情神话会从纸上一步跨入小城里的……但这些想象常被路遇诸物无情打断,我的心思和身体都会突然降落到滨河路上。冬天依旧很冷,远距离观赏那个让我爱恨皆非悲喜交加的城市,它更加热闹,也更加神秘。天气越冷,刮过野旷的风越加锋利,对有命的和无命的,都在用力切割。
  见到的陌生面孔真的越来越多。但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所见全是陌生的。这样也好,我的独行和胡思乱想也就可以更加狂放不羁而不用害怕别人嘲笑了。
  时光是这样的顽劣不堪,它把我全部的知觉都玩弄于掌股之间;它让每一个人在世上都变成陌生的,再变成稀奇古怪的。如我这样,在深沉的暮色中,沿着滨河路信马由缰一直前行,所见都如夜色一样的幽深、陌生,世界因此便是无声的。我也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敢万念俱生了——这也算是在探查时间的行踪?
  让我时时心惊的,除了自己的衰老,除了爱情的继续远离,还有这个恩怨相杂的城市。这个不好褒扬也不好贬抑的小城,它太像川剧演员了,它的变脸术可曾了得。它熟练而迅疾地把时光中的一切都弄得面目全非了。陌生,只是我的视觉感受,并不代表我的心灵际遇的全部;沉默,只是这种感受的外在形式,我的内心,其实一直在翻江倒海艰难探索,远比有某些所谓的十年之探索的内容更加繁多。
  我的散步习惯始于十年前对一个人的暗恋。今天想来,世上的暗恋总之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都无一不变得悲惨。为了从那一种悲惨中挣扎出来,想来想去,我只能采用行走的方式了。在行走中,把那种难言的伤感默默倾诉给天地。一眨眼,十年时间过去了,我好不容易从那种伤感中脱出身来,然后好像突然明白了,继而更加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也以慈悲为怀,它们都聆听了我的倾诉,成全了我的心愿,给我一种结局,让我以成熟的方式,化解自己的感伤,排除万难,持续完成自己的成长。当然,衰老是结局的结局,整个衰老过程的最高价值是让我完成了一次灵魂之旅。旅行结束,许许多多令我不爽的人,我把他们都原谅了。我也原谅了自己,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放弃以后,或者清空之后,内心自然是空荡荡的。好在还有后续时日供我消磨,帮我填充空缺,而填充的方式,是我必须死心塌地投入到城市的未来——我相信有那么一天,当我再次问及“时间都去哪儿了”的时候,我会说,时间真的都融化在这座城市里了。
  是这样吗?我已经踩踏着这个城市曾经的未来。原先有座吊桥的地方,现在是一座仿古廊桥;原先有三棵柳玉立于粼粼清波的地方,如今是一个很大的亲水平台;原先长满水草的河边沙滩,现在矗立着滨河路高耸的堤岸,堤岸上排列着整齐的汉白玉栏杆;原先的一大片稻田,仿佛是宋朝时候留下来的,现在则是一个超大的高档小区。原先飙车、钓鱼的少年,如今正独自一人行走在夜幕深处,为了认清这个城市,也为了远离这个城市……这少年已经挂着两鬓华发,对着面目全非的大江和面目全非的滨河路,默默兴叹。当初暗恋的那个人,也被时光之魔手,变作平庸城市里一个平庸的女人,即便偶然想起,也只是城市长街上一盏路灯的样子,我已很难准确地把从普遍的平庸中很快找出。
  情花有毒,它让每一个重情的人永远无法走出它的青春少年——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三十几岁时候的多情和狂放,我没有感到时光剥夺了我的许多权利,时光只是让我在行使这些权利的时候,更加成熟更加老练一些。这似乎是我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独的真正原因了!我那么注重价值的比量而疏于向别人和世界表达情感;我那么专注于自己的能力和人格品位,而失去了更多的人生乐趣;我那么相信爱情的力量而一直寻找生命的二度春天,而从记忆里删除了一个又一个冗繁的昨天;我那么怀疑每天充塞耳鼓的声音之中,有太多太多邪恶的谎言;我那么殚思极虑,为了争取一种公平的待遇,获得一种真实的自由,而对这个世界的拆解一直不厌其烦……
  有时候不免悲观起来:流水落花春去也,1980年代的那些春天,以及我的眼前、身边,如此严酷暴戾的冬天。
  时间都去哪儿了?都在这座城市里了,我不想再说在别的什么地方。
  不是吗?几十年来,我与这个城市难分难舍,它消磨了与我有关的大量时光;消磨了我,消磨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消磨出婴儿,消磨出老人;消磨出坟墓,消磨出子宫;消磨出爱,消磨出恨;消磨出一个顽固不化而死气沉沉的天空;消磨出鄙陋的大地上,数不胜数的怯懦而愚昧的灵魂……
  “小寒”节气接管了小城,时光接管了又一个严冬。隆冬时节的小城,所有人接管了正在变得更加紧迫的生活,但没有几个人预见到将要来临的更冷的“立春”。许多许多人都在各自的未来大梦中长眠不醒,都在陪守这个总会结束的冬天,就像年节在即的喜庆气息,总会踌躇满志地点亮大门前的红灯笼。
  一些时间留守在记忆的褶皱里,陪伴曾经有过的幸福感觉;另一些时间,载着爱的失落和衰老的焦虑飞快前行。行至2019的岁首,看到前行不辍的时间也是那样带着一头苍凉的华发,柔弱且易感的心底里,一段爱情再次滑落,指缝里再次吹起失恋的冷风。含苞待放的梅,缀满包裹着春天的蕾,但也无法代替刚刚消失的那种缥缈的缠绵,自秋而冬,盘桓在绿萝的掌心——绿萝依然好好的,暧昧的缠绵或者缠绵的暧昧,终究不敌时光的反复摧折,更加柔弱,更加羞怯,更加自卑,更加苍白,在隆冬的雾霭里怎么也亮不起来飘不起来。这颗久经磨难的心,宁可逃到凝冻的天空,随大雁南飞,不再回还——如果大雁早已飞净,我想我应该能够找到它们南归的路径,向南,向南,一直向南,让所有短暂的暧昧和所有短暂的缠绵在伤感的北方继续冷冻下去,让空旷的心吹吹湿润的暖风。
  时间为我关上一扇窗的时候,时间也为我开启一扇门。在关锁着的窗户里,爱的失落和爱的伤感流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并将在那里重生出另一个世界里的春天。敞开的门外,这个世界的春天越来越近,我终于可以在无人看到的时候,悄悄拭去冰冷的泪痕,深深地缓一口气了,做好接管春天的准备。
  春风吹临的时候,我一定去看看新柳,这个世界上,只有新柳与我善感的心是最为般配的;它也像我的心一样不甘寂寞。时间都去哪儿了?我的心禁不住这种残酷的追问了,我只好假定,它们真的融化在这个城市里。时间,我的心,它们都融化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城里。它们都像新柳,不仅稚嫩,而且苦涩;虽然苦涩,但也稚嫩。   20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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