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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向着黄金沉沦

2020-12-14叙事散文阿贝尔
写作,购物,做饭,拖地,抹灰,辅导女儿,喝茶聊天——我沉陷于文学与家政,不能自拔。四十岁,我厌倦了这种让人羡慕的生活,厌倦了电脑、锅灶、文字、油腻、名气和几十几百不等的稿酬。婚姻已经搁浅,偶尔的激情无法挽救青春的丧失。不是孤枕,胜是孤枕。暗
                           
  写作,购物,做饭,拖地,抹灰,辅导女儿,喝茶聊天——我沉陷于文学与家政,不能自拔。四十岁,我厌倦了这种让人羡慕的生活,厌倦了电脑、锅灶、文字、油腻、名气和几十几百不等的稿酬。婚姻已经搁浅,偶尔的激情无法挽救青春的丧失。不是孤枕,胜是孤枕。暗淡的灯光晃荡着麻木的睡眼,干枯的嘴唇残留着剩饭的欲望。有道德与困境守卫,我们怎样心照不宣?写作就是掘井,喝到的水只有第一瓢是甘冽的。所谓灵魂,所谓坚守,所谓审美,都是传统的定义。杜尚之后,还能有谁?厌倦现成的一切,不谈肮脏,不谈腐朽,不谈堕落和毁灭,单单一张几十年的面孔,生活如何幸福?一个人埋头做事,摘菜,洗衣,移栽闲置花盆三年的兰,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理。我在自己的行为里下沉,直到双脚踩到心底。我听见嘎吱的响声。破冰的响声。心底的寒冷是从未预料到的。太阳好的日子不在了,在的只有阴沉,铅云压得极低的阴沉。无论出太阳还是阴沉,都是我所不稀罕的。我见得太多。我希望的是大雨,大风,或者大雪。它们并不常见,才是我要的诡异的天候。与世界隔阂,到底是谁的错?曾经,世界与我该是怎样地贴近,我们都一丝不挂,肉体交融,灵魂浮在石油一般的皮肤上。火苗在燃烧。火苗的蓝色里包含了我们所有的爱的所有质量。我知道这不是世界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世界在毁灭,而我的毁灭在先。从最深处开始的毁灭把我们分割,让美好腐朽。
  活着,轨迹却是既定的,无论如何创新,都摆脱不了传统和现实的惯性。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所谓灵魂,我现在开始怀疑了。据说世界是物质的,那么灵魂也应该是物质的。物质的,就该有质量。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测得灵魂的质量。家政里包含了社会学和动物学。管理三个人的吃喝拉撒。这三个人又有血脉的关系。管理社会的细胞,挣取钞票,分配钞票,为了细胞核、细胞膜和胚芽。社会道德贯穿进来,不时搅得细胞内部天昏地黑。每一个人都先是自然的,后是社会的。成了社会的人,细胞必然失衡,必然庸俗。家政负责的仅仅是三个人的自然需求,抵抗不了各自不同的欲望对细胞的撕扯。裂缝和扭曲无处不有。表面光滑匀称,内部奇丑,是大多数社会细胞的本质。她的理想就是男人有无尽的钱,自己不为家庭承担一丝一毫的责任和义务,虚荣得以满足,父母兄弟姐妹衣食无忧,直至花天酒地,而最终达到马克思构思的“共产主义”状态(仅仅享受的那一半)。孩子的欲望要单纯得多,看电视,吃零食,穿名牌,有零花钱。写作包含着一种极端的妄想,也包含着社会本能。极端的妄想里有个体对时间的穿透,也有对真正至高无上的生命价值的攀求。写作不是逃避,而是沉沦,向着贴近地壳的黄金沉沦。就其行为,写作是对世俗世界的蔑视和摈弃。真正的写作不认同世俗价值,不认同金钱、地位和幸福,只认同深刻与美。写作是抵达,或者接近。抵达或接近的是边缘、根底和末梢。可能就是被称为灵魂的境地。不一定是生命的反面,存在的异域,但肯定与生命和存在有关,好比它们的影子,但又比影子重,比影子物质。从这个意义讲,写作承认灵魂。
  就本质而言,我一直生活在我的出生地。虽然也去过像上海和甘肃那样的远方,但回想起来都如梦一般的不真实。长桂,或胡家坝。一个至今还保留着石墙、樱桃树、竹林和青杠林的村庄。我具体到人家、树木、青草坡、七里香、石河滩、沙地的出生地。距离出生地八、九公里的县城和一百二三十公里的江油是我青春期的沃土。离出生地五十公里的南坝、水晶和阔达,是我青春的驿站。这些散发着我的汗味的驿站,也不过是我的出生地的衍生,并没有摆脱最初组成我身体的元素。不属于我的出生地的只有宝成铁路上的一些三等小站,马鞍塘,雁门坝,马角坝,二廊庙,小溪坝,双河口……火车承载着我的朦胧的身体和青春的诗歌,以一种另类的节奏行进在另类的地貌中,让我得以看见我寻找的艺术的影子。在油菜花或者红叶的映照下,我有过短暂而真实的身在异地的感觉。我回来了,就像1987年夏天我所做的逃亡一样,本来是决心永远离开出生地,逃亡广州和海南岛,但当我从黄鹤楼下来发现自己口袋里的路费所剩无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买了一张回重庆的车票。我途径西安,见到了兵马俑和华清池,遗憾没有登上大雁塔,像韩东那样写一首诗,而后被人牢记。在夜晚穿过郑州,印象全无,记忆里只有南下路上的蛙声。南坝三年,水晶一年,阔达五年,然后就是县城,直至今天。一座山脉,一条河流,一种宗教。我的血管里一直吹着同一种风。我从小都熟悉的涪江的风。我的眼睛一直看的是同一种风景。莲花瓣的山峰,寒峭曲折的河谷,半裸的积雪,簸箕大的灰色的天。出生地的牵制,使我只能生活在梦想中。而出生地的诗化,让我可怜的梦想的花朵也纷纷凋零,所剩无几。依恋是一种本能,就像在女人的双乳间寻觅母爱的气息,但对出生地反叛与逃离,则是我的生命渴望强大与永久的冲动。太熟的土地,无节制地耕耘,再肥沃的也会变得贫瘠。关键的是,生死一地,欠缺足够的美丽,感受到的是宿命的悲凉。什么时候去到埃及?什么时候去到巴黎?什么时候去到阿拉斯加?选一个晒得到太阳的房子住下,可以从事的唯一工作就是思恋出生地。
  能否去到他们中间?维吉尔,夏多布里昂,海明威,保尔·瓦雷里,米斯特拉尔,杜拉斯,博尔赫斯……土地测量员K,第一个浮出《尤利西斯》的勃克·穆利根,为爱情殉难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取得金羊毛的美荻亚,垂暮之年方得爱情的费尔明娜……他们在雅典,在君士坦丁堡,在圣地亚哥,或者在巴黎、哥本哈根、埃及、俄罗斯、印度……那里有与我这里同样的水、阳光、泥土、焦虑、痛苦、沮丧、欢乐。像我和我房子四周的核桃、枇杷、雅鱼、劐麻一样,他们也是生物进化的结果。陆地与海洋在狂吻,风携带的海腥味在渲染氛围。芦苇和向日葵生长在洼地,鹭鸶飞掠沼泽,羊群在山脊像云朵。中国鸟在云层穿行,让载重卡车摇摆,也让我的耳朵摇摆。法国南部。阿尔,或者波尔多。我住在别人的石头房子里,思念自己的出生地。岷山在四月落雪了,整个涪江上游都感觉得到它的寒气。西伯利亚的寒流让感冒病毒在我血液再次复活。轻度咳嗽,也让我崩溃。2020年,我五十五岁,没有永恒,没有想当然的幸福与荣耀,有的只是直线上的两米时间差。我躬腰驼背,脱光了牙,两鬓斑白,苟延残喘,但仍不肯卑躬屈膝。画家M从未见过梵高,但他认识徐悲鸿。在黄房子,M和我找到了当年玛雅丢失的手帕。没有人来访,没有人陪我喝廉价但却正宗的葡萄酒。妻子在岷山里,跟麻将过。枣也不跟我来,她晕飞机。逃离出生地是我的夙愿,现在夙愿如愿了,我该珍惜我的偷渡。逃离出生地,却逃脱不了自己血脉的气息。东方和老庄的气息。差不多所有的下午和傍晚,我都在野外独坐,打盹或者小睡,没有梦。春天,樱花烂漫,太阳灼人,我捧着加缪的遗稿想象他的童年。阿尔及利亚,熔化的柏油路,大巴一辆辆驶过,载着法老的后裔前去瞻仰法老的灵光,一层层的时间在车身剥脱。加缪,他知道万里长城吗?我选择活着。更晚一些,2039年或2045年,依旧能步行去菜市和果市,依旧能吃肉喝酒,习惯了冰冷纯洁的钢制刀叉,习惯了不做爱的婚姻。
  事实很可能是,我一直都住在岷山和涪江峡谷,住在出生地,直至死去。野樱花开了,凋败了,连野樱桃的叶子也凋败了。太阳从头巅哗啦啦射下来,看见的却全是阴影。像一颗氐人部落遗落在雪山脚下的青稞,我一直都在克隆青着稞和氐人的性征。在我对世界的理解和再选择中,法国是我虚拟的归宿。苏菲·玛索,伊莎贝尔·阿珈妮,朱丽娅·比诺什,凯瑟琳·德纳芙……她们生活,又在银幕上演绎生活,好比葡萄已经够美味了,却还要酿造更加美味的葡萄酒。我敬佩北岛,敬佩那些身居海外的真正的艺术家,他们在漂流中写实了感觉,同时获得了对出生地的眺望。北岛,给予过我人格力量的诗人,跟神话中的人物艾伦·金斯堡和布洛茨基都有过交情。从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蓝房子,到美国密西根州的安纳堡,途经挪威、德国、巴黎、丹麦、荷兰、英国等很多地方。从特拉维夫到阿拉法特官邸,从纽约到约翰内斯堡,聆听,或者朗诵。除了获得异域文化和景观,除了感染异族血脉的免疫力和病菌,还受制于来自出生地的庞大根系的牵扯,还不得不接受神话破灭的绝望与懊恼。我知道的北岛,在世界游走,聆听,写作,正视,享受清醒的坠落和沉醉的飞翔,为了属于人类灵魂范畴的艺术。偶尔,当他的中国声音(不只是汉语的)给各色的耳朵聆听并传达至可能的灵魂的岛屿时,他的感觉会是怎样的?孔子周游列国,成为儒的集大成者。孔子的周游是一个国家的机密。是什么在支撑北岛?诗歌,土豆,还是葡萄酒制造的冲动与迷醉?都太沉重了。最好,漂流仅仅是个人的漂流,至多是艺术的漂流,没有政治的干系,没有个人的野心,正如在众多的山花落地为泥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落花属于了流水,属于了平原和海洋。涪江在现在重庆市的合川注入嘉陵江,再在重庆注入长江,流经广袤的华中华东,最后在上海流入东海。涪江把岷山的气息带给了世界,但世界却感觉不到。想一想世界,想一想杜拉斯的情人和伊莎贝尔·阿珈妮塑造在银幕上的玛戈皇后,已经足够了。悬崖上的野樱花开了,对于世界,这是生活的继续;对于你我,这是活着的证据。生在出生地,长在出生地,像做一棵青稞,你别无选择。想是唯一的,也是神圣的。 2005年4月18日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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