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卖旧书
2020-12-14抒情散文薛林荣
卖旧书(约1900字)薛林荣把弃之不用的旧书卖给废品收购站,就如同将一个不会生育的童养媳扫地出门。当我在旧书摊淘宝时,我认为那些被主人始乱终弃的书没有修成正果,它们在含英咀华的过程中岔了气,着了魔,入了邪,它们的使命首先是成了书,然后成为纸
卖旧书
(约1900字)
薛林荣 把弃之不用的旧书卖给废品收购站,就如同将一个不会生育的童养媳扫地出门。当我在旧书摊淘宝时,我认为那些被主人始乱终弃的书没有修成正果,它们在含英咀华的过程中岔了气,着了魔,入了邪,它们的使命首先是成了书,然后成为纸浆,就像一个本事不大的人一生的使命是成为一个人,然后成为一具尸体。 很少有人对这类书看上第二眼。“这类书”是指远远落后于当前实际的政治述评类、不能与日俱进的生产技术类、毫无文采的个人文集类、隔行如隔山的业务资料类和具有消费时代“波普化”倾向的杂志。当然也不排除专门有人收藏其中的某个类别。收藏这门艺术是普天下最为光怪陆离的行当,有谁能保证一个有嗜血嗜汗倾向的英国老太太不会对一大堆臭气熏天的足球衫感兴趣呢? 我曾经认为我不会处理掉任何一本藏书,哪怕是一本和自己的兴趣、专业相去甚远的比如说谈精细化工的杂志。很小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收废纸的外乡人,一公斤书报四分钱,我经过精心掂量,认为书包里的书足有两公斤之重,也就是说能卖八分钱,可以换两支爆花糖杆。就在我即将实施这一“教科书换食品”的计划时,我的以教书为己任的父亲朝我劈脸一巴掌,他的手劲可真大,打得我原地翻了个跟头。收旧书的人一脸遗憾,就像以面包换石油最终失败了的不列颠人。父亲的这一巴掌量小,力大,管用,至少这二十几年来,我藏着掖着,也不会轻易处理掉任何一本书刊,同时分批分次搬来了旧书摊上大量的疑似文物。我藏书的地方遍布院内院外、楼上楼下,我甚至不惜将单位因下水道堵塞而停用的半间厕所收拾一新,清除掉恶臭,搬入书籍,并广而告之:此厕万不可再用,否则恶臭将呈井喷之势!此法居然颇遮人耳目。每每想起我的书籍大隐隐于市,我就感到似乎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埋着一缸袁大头,为此我几乎笑肿了脸。但是好景不长,当单位郑重通知我到新调整的岗位工作时,我就像那个躲过了和尚但没有躲过庙的朝圣者一样沮丧。这意味着不仅我办公室藏着掖着的一批书要挪地方,那批藏在厕所的书也得急寻下家。 我不想将它们搬到家里去。我书房中的书都是贵族,而它们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固然也是人,但与贵族同处一室,两厢就不美气。我之所以一直藏着它们,是我坚信我不会对任何一本书始乱终弃。当一个藏书家在《旧书信息报》等报纸上宣称将剔除旧藏时,我有理由怀疑他对书籍的势利态度——电视上常常采访某些官员,他们的身后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巨著,如《领导艺术》、《官场大全》等等,书架越整齐如砖厂,我就越怀疑对方的文化成份。是的,只有文盲才码那么厚的书壮胆。 我不想将这批藏书搬到家里去的另一个原因是它们仅仅是资料,甚至连资料都不是,只是由于印刷成铅字了,有理由对它们保持“敬惜字纸”的尊重。我不担心藏书的空间问题。在父母守着的老家里,如果有足够的钱,完全可以建一座北方版的风雨天一阁!以我动辄就想流芳百世的大无畏勇气判断,今日的一册垃圾书,两百年后就是文物,我怎么能面对未来的文物而将其弃之若蔽呢? 但我必须要思考它们的命运了。 两天后,我决定不再收藏它们。它们是一些政策法规、理科类杂志、政治理论学习资料和一些行业资料,概言之,一帮大老粗,灰头土脸的,和我书房中文学类白领丽人绝对格格不入。何况老子说了,多藏则厚亡。又说了,知足不辱。我权且听他一回,致一回虚极,守一回静笃,将内心因为这批藏书而充填的滚滚红尘稀释了,让我静一些,简一些,淡一些。 我在门口叫进来一个收旧书的老头,三言二语谈妥价钱是每公斤八毛。他装了两麻袋书刊后开始过秤。我诳他这秤有问题,他说干这行的秤如果没问题就不正常了,他们一般用的是一斤二两的秤,而卖菜的一般用的是八两的秤,都是病秤。秤不准,是人心不准。这个老头的秤虽然也不准,但他能坦言是一斤二两的秤,说明他的心还是比较准的,于是不再计较。他付了钱我就催他快走,快走!我知道江湖上的大侠往往就把当时即可轻易手刃的仇人开恩特赦了并让他快走,因为稍一拖延,他会对此事后悔的。我让老头快走的潜台词正是:你若不快走,一会儿我就后悔了! 然后我就捏着卖书得来的几十块钱发呆。这么些年来,我有工资,有补助,有稿费,但我还从来没有通过卖掉一样具体的东西而得到钱,这钱拿到手上就极不真实。这不是我的劳动成果换来的。我将它们扫地出门,就像为一个分崩离析的王朝落日送行。我曾经是多么想让它们留下来,然而我的人生空间有限,容不得它们了。 这时候我发现,原来我卖掉一批不合胃口的旧书,是为了拓展我心灵的下意识动作。我不是喜欢收藏臭汗衫的英国老太太,也不是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明朝兵部右侍郎范钦。我是一个举轻若重的小人物,向往着唐时的明月和汉时的关垒。我想,我得掏空芜杂的内心,洒扫庭除,否则那些披沥而下的唐月汉关到来的时候,我满腹稻草,岂不丢人现眼,让大家笑话!
(约1900字)
薛林荣 把弃之不用的旧书卖给废品收购站,就如同将一个不会生育的童养媳扫地出门。当我在旧书摊淘宝时,我认为那些被主人始乱终弃的书没有修成正果,它们在含英咀华的过程中岔了气,着了魔,入了邪,它们的使命首先是成了书,然后成为纸浆,就像一个本事不大的人一生的使命是成为一个人,然后成为一具尸体。 很少有人对这类书看上第二眼。“这类书”是指远远落后于当前实际的政治述评类、不能与日俱进的生产技术类、毫无文采的个人文集类、隔行如隔山的业务资料类和具有消费时代“波普化”倾向的杂志。当然也不排除专门有人收藏其中的某个类别。收藏这门艺术是普天下最为光怪陆离的行当,有谁能保证一个有嗜血嗜汗倾向的英国老太太不会对一大堆臭气熏天的足球衫感兴趣呢? 我曾经认为我不会处理掉任何一本藏书,哪怕是一本和自己的兴趣、专业相去甚远的比如说谈精细化工的杂志。很小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收废纸的外乡人,一公斤书报四分钱,我经过精心掂量,认为书包里的书足有两公斤之重,也就是说能卖八分钱,可以换两支爆花糖杆。就在我即将实施这一“教科书换食品”的计划时,我的以教书为己任的父亲朝我劈脸一巴掌,他的手劲可真大,打得我原地翻了个跟头。收旧书的人一脸遗憾,就像以面包换石油最终失败了的不列颠人。父亲的这一巴掌量小,力大,管用,至少这二十几年来,我藏着掖着,也不会轻易处理掉任何一本书刊,同时分批分次搬来了旧书摊上大量的疑似文物。我藏书的地方遍布院内院外、楼上楼下,我甚至不惜将单位因下水道堵塞而停用的半间厕所收拾一新,清除掉恶臭,搬入书籍,并广而告之:此厕万不可再用,否则恶臭将呈井喷之势!此法居然颇遮人耳目。每每想起我的书籍大隐隐于市,我就感到似乎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埋着一缸袁大头,为此我几乎笑肿了脸。但是好景不长,当单位郑重通知我到新调整的岗位工作时,我就像那个躲过了和尚但没有躲过庙的朝圣者一样沮丧。这意味着不仅我办公室藏着掖着的一批书要挪地方,那批藏在厕所的书也得急寻下家。 我不想将它们搬到家里去。我书房中的书都是贵族,而它们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固然也是人,但与贵族同处一室,两厢就不美气。我之所以一直藏着它们,是我坚信我不会对任何一本书始乱终弃。当一个藏书家在《旧书信息报》等报纸上宣称将剔除旧藏时,我有理由怀疑他对书籍的势利态度——电视上常常采访某些官员,他们的身后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巨著,如《领导艺术》、《官场大全》等等,书架越整齐如砖厂,我就越怀疑对方的文化成份。是的,只有文盲才码那么厚的书壮胆。 我不想将这批藏书搬到家里去的另一个原因是它们仅仅是资料,甚至连资料都不是,只是由于印刷成铅字了,有理由对它们保持“敬惜字纸”的尊重。我不担心藏书的空间问题。在父母守着的老家里,如果有足够的钱,完全可以建一座北方版的风雨天一阁!以我动辄就想流芳百世的大无畏勇气判断,今日的一册垃圾书,两百年后就是文物,我怎么能面对未来的文物而将其弃之若蔽呢? 但我必须要思考它们的命运了。 两天后,我决定不再收藏它们。它们是一些政策法规、理科类杂志、政治理论学习资料和一些行业资料,概言之,一帮大老粗,灰头土脸的,和我书房中文学类白领丽人绝对格格不入。何况老子说了,多藏则厚亡。又说了,知足不辱。我权且听他一回,致一回虚极,守一回静笃,将内心因为这批藏书而充填的滚滚红尘稀释了,让我静一些,简一些,淡一些。 我在门口叫进来一个收旧书的老头,三言二语谈妥价钱是每公斤八毛。他装了两麻袋书刊后开始过秤。我诳他这秤有问题,他说干这行的秤如果没问题就不正常了,他们一般用的是一斤二两的秤,而卖菜的一般用的是八两的秤,都是病秤。秤不准,是人心不准。这个老头的秤虽然也不准,但他能坦言是一斤二两的秤,说明他的心还是比较准的,于是不再计较。他付了钱我就催他快走,快走!我知道江湖上的大侠往往就把当时即可轻易手刃的仇人开恩特赦了并让他快走,因为稍一拖延,他会对此事后悔的。我让老头快走的潜台词正是:你若不快走,一会儿我就后悔了! 然后我就捏着卖书得来的几十块钱发呆。这么些年来,我有工资,有补助,有稿费,但我还从来没有通过卖掉一样具体的东西而得到钱,这钱拿到手上就极不真实。这不是我的劳动成果换来的。我将它们扫地出门,就像为一个分崩离析的王朝落日送行。我曾经是多么想让它们留下来,然而我的人生空间有限,容不得它们了。 这时候我发现,原来我卖掉一批不合胃口的旧书,是为了拓展我心灵的下意识动作。我不是喜欢收藏臭汗衫的英国老太太,也不是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明朝兵部右侍郎范钦。我是一个举轻若重的小人物,向往着唐时的明月和汉时的关垒。我想,我得掏空芜杂的内心,洒扫庭除,否则那些披沥而下的唐月汉关到来的时候,我满腹稻草,岂不丢人现眼,让大家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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