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乞丐
2020-12-14抒情散文沙爽
早晨八点,与我上班的时间同步,这个城市的乞丐准时在街头出现。他们或停或走,实质上都相当于逆水行舟。人流主动避开他们,使他们成为都江堰著名的鱼嘴分水口。他们仿佛只在繁华处出现,仿佛为擎举繁华,但是又让繁华在不经意间塌陷,让世界显现出内里的衰败
早晨八点,与我上班的时间同步,这个城市的乞丐准时在街头出现。他们或停或走,实质上都相当于逆水行舟。人流主动避开他们,使他们成为都江堰著名的鱼嘴分水口。
他们仿佛只在繁华处出现,仿佛为擎举繁华,但是又让繁华在不经意间塌陷,让世界显现出内里的衰败。在现代堂皇的人性宫殿内部,乞丐扮演了时间的角色:剥离表面的金漆,呈现虫迹斑驳的腐朽木质。乞丐的存在让我感到羞愧难言,让我隐约地愤慨——我发现我原来如此心地坚硬,并且吝啬、多疑,仿佛这些人无一不是传说中擅使易容术的骗子。面对这些悲伤或恳求的脸,我不为所动,像身怀绝技的高手避开逼到眼前的剑尖。是的,这些暗藏尖锐的人,一把一把小刀,执意要把人世的大苹果劈成桔子瓣——还要露出里面的核,白肉里存在的坚硬的黑点——如此不伦不类,令人难以见之而心安。
这一天上午,我看见人群的潮水在市中心购物广场前方的空地上形成一个漩涡,一个少年,他是一眼水面下的深洞,或者是暗藏的礁石,令世界心存尴尬而又欲盖弥彰。此刻,广场上称之为人的生物密植有如树林,而他是不毛之地上孤伶伶的一枝,低矮,蜷缩,叶片断裂。说真的,他更像一堆泥土,瘫软,凌乱,有独自而奇异的起伏。他双腿上的断口陈旧整齐,肌肉向骨骼裹紧,像从早晨吹到上午的喇叭花,气恼,疲倦,意犹未尽,但是不得不闭紧嘴巴。他稚嫩的脊骨弯曲成一把拉开的弓,仿佛要把肋骨一根根射到远处——远到接近星空和虚无。多少年过去,为什么弓始终要被用来喻指紧张之物?是他的脊骨告诉我——一把弓想把自己折断,惟一的办法,是离自己原来的样子越来越远。或者,他更接近一把卷尺,可以用来丈量命运和人群的良知。面对他,我必须重新估计自己的心理素质;这个少年,如此面目俊美,他仿佛人首蛇身,面对世界,他一个人出演怪物和天神。
我赶紧拔脚离开——我没有说错,这个少年,他正是我童年时路过的某个山腰的洞穴,并且正从里面嗖嗖地射出冷风的箭镞。我曾在冷风中嗅到了不属于人间的气味,潮湿、阴鸷,隐藏着无从探究的更多内质。怪不得人群皆绕路而行,与他保持假想中的一箭之隔。他的出现使这个夏日上午的气温陡然降低。我想,和我一样,人群疑惑他背后可能发生的惨烈和罪恶,并为此悚然心惊、不寒而栗。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够触及并且支配的事物太少了。这个少年,他安详的神情令看见他的人不知所措。他再一次证明了世事的不可触摸。他很快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不见——这个城市有一副缄默而激烈的嘴脸,对隐身在他背后的那个人的深度憎恶一定使他在整整一天里毫无所获。在他离开以后,这个城市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把他淡忘,需要用时光和灰尘把他留下的印痕填满。
就是在这一天,我回到家,紧紧把十岁的儿子抱在怀中。我惟一的骨肉,他这样脆弱、单薄,需要我在若干年里无尽担忧并努力做好风雨屏蔽。在他成年之后,我要把一个完整的人生交付到他的手里。我要指点他绕开我今生的一个一个漏洞,尽管他将要到达的地点我一无所知。
我想起多年以前,大雪封山,一拨一拨送财神的人敲响我家的门。在祖母买下当年的第三张财神之后,祖父忍不住开口抱怨:“买那么多财神烧火呀?”祖母隐忍不言。祖父说到第n遍,祖母突然发怒了:“你懂什么!你没见刚才那媳妇抱的孩子,一双光脚露在外面冻得通红?!”祖母抬手擦擦眼睛,又接着去忙她的活计。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把送财神和乞丐联系在了一起。世事的真相令人难以置信。我看见他们:白发苍苍或者怀抱婴孩,衣衫褴褛,眼含哀恳。这个发现让我满心震颤。我隐约看见了世界的另一重面具。这些羞怯的人,在乞讨外面罩上喜庆的外衣,用清贫的脚拖动着财神的鞋子。他们离开以后,我家的院子里留下了他们在新雪上踏出的印迹,局促,拖沓,深浅不一。更新的雪正试图把它们掩去。瑞雪兆丰年的雪,就这样第一次在我面前散布开凄凉的气息。那些踽踽走远的人,他们将去往哪里?他们,是否正在揭开人世深藏不露的某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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