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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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妹在楼梯口碰到一个人，夸张地描述给我：嗬！他可真黑！我说：不是黑，是青灰。一个人病到他那般深邃，与人间相契合的部分早已脱节。只有他还这样轻松握着，手背上青筋粗大，被输液的针眼密集占领。但他的笑容清澈完整，眉宇间散开一缕一缕光线，像阳光的丝绸透过云彩一样富于质感。如果他笑容停止，雨水的气息马上就要回到人间。有几次，我见到云彩的影子在大街上飞驰：像一把利刃，刀痕齐整，使长街比一块年糕的横截面还要黑白分明。这样的景象奇特，让我初见之下一阵惊悚。而在它飞快的移动中，大街就断成了无数张切片，那一边阳光灿烂，这一边墨色汹涌。那时候年少心盛，我一度试图与它决出胜负——如果真的能一直赶在风声和雨水之前，听任乌云的剑刃嚓嚓嚓在身后追赶，有如武侠小说中的轻功高手，闪展腾挪，须臾远遁，想一想就足以让人兴奋。还有一次，我一步跨出，小雨骤停；回头一看，雨的帘幕像淅沥沥的梦境一样挂在身后。这样的巧遇使人顿生疑窦。仅仅是一步，它的真实性和正确性变得充满暗喻。现在，我看见一个人步履从容，他背后的刀刃、雨水和黑夜一同犹豫不决地悬在了半空。 　　　　　　　　　　　　　　2
　　死亡是一个黑色房间。1995年6月，我的魂魄先于我之前偶然看见：黑。它原来具备如此粘稠的质感。早些年，我曾在沥青上滑倒，白校服上面的黑渍，在汽油中浸泡成一片黄斑。但死亡的黑与沥青不同，它在寻常的气温中保持柔软。它的流动缓慢而滞重，富有浮力和弹性。一定是这样的黑托举了我，让我感到了死亡的舒适和辽阔。而我最终明白过来：黑其实不能够飞翔，它所做的，只是飘浮而已。 　　我想，那几天里我的形象更接近一个幽灵，一身黑衣，面色苍白，大量的药物截掉了我可能踏往记忆的脚趾，使转身变得迟缓、趔趄，也使楼梯变得无始无终，使我的飘浮失去了目的。黑。我记得这耻辱之色，而医院白色的走廊恍若在空中曲折。一个人的自戕是耻辱的，他被黑暗占领，把死亡奉为最高贵的寄身之所。而现在我仍然一身黑衣，努力在一片表面的光亮中搜索到内心的暗夜。 　　　　　　　　　　　　　　3
　　在那些夜里，露天电影散场，夜的嘴角上残留的话语其实意犹未尽。它清浅地挂在渐渐灰白的屏幕上面，在风中轻轻摇摆。随着人群散去，夜迅速变深。那些一小股一小股地隐没在一条条小路上的人，像一株玉米伸往四周的根须，总是消失在应该消失的地点。结伴而行的人群像投入了流水的一枚枚土块，连同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并被黑的水流迅速瓦解。人，也就成为黑的一部分。这时候我看不见自己，手电筒圆形的光晕照亮了脚前的一小块土路，像印在黑色信封上的一只只桔黄色邮戳。它将把这硕大的夜色投寄往哪里？村庄以南，群山遮掩，一条路绕山而过，在夜幕的重重遮挡之下如此深不可测……我一次次回首望向北方，在那些想象也无法到达的地方，沿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轨道，不同的亮度和颜色，奔跑着一点点星光。“你看那天上的流星，是神提着灯笼在走”——多年以后，我在课本上读到这样的诗句，只觉早已与它在前生相识。在那么无垠的黑中，这些偶然驰过的车灯被一个孩子误认作星盏和神灵。 　　有一天，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抓到了一支笔，写下几个破碎潦草的句子。“在梦中……也许，我意识中的故乡和山峰就是这样，正在发生一些我未知的神秘的事情”“真的黑是不可能看见的，被看见的黑，掺进了白的成分。”再看到它们的时候，我有点怔忡。曾经有什么驶进了我的梦中？它应该是嘈杂、庞大、色泽深重。我今生的梦一定太多了，使记忆目不暇接，有如负重。如果梦中的话语才是真相，我多年来看见的黑是不是更接近虚妄？好像真正的色彩拒绝描绘。真正的话语不被说出来。真正的……声音，将永远徘徊在我生命的白昼以外？ 　　当我变成一个梦返回到我的村庄，天色漆黑，子夜比我更深地辗转于沉睡。但西边的群山腰部透出奇异的光泽。我想：整个画面做错了，要么是鼠标的方向拉得不对，要么渐变种类选择有误。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photoshop中的渐变工具，它难以精确，并且动不动就与预想的方向南辕北辙——黑白颠倒的画面出人意料地荒谬失真。这是我的村庄？西边的山腰，那是亡灵们居住的地方，他们在夜间点亮了秘密的烛盏？而生者沉睡的村庄变得比黑还黑，在没有星辉和月光的夜里，再不会有什么比村庄的黑更纯粹——不只是暗夜，还有那么多贫穷的、劳累的、苦恼的、疾病的阴影啊，一重一重地垒叠…… 　　　　　　　　　　　　　　4
　　“春天，广阔大地上裸现的黑色……”这样的诗句中飘浮着泥腥和水汽，还有一些许久无法落到实处的气味。前几天，我在街边发现了一片湿泥，很深的棕黑，质地细腻得让人怀疑。让人觉得它是一个虚设的通往过去的场景、一次诱惑或一场骗局。假如我没有记错，这片园圃的泥土和城市里其它绿化用土一样，黄褐、微粘，气质上既四海为家又随遇而安。现在它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细滑的表面内里一定有相当厚的土层吸足了水分。它像一只小猫软软的爪子搭上掌心，让我的手和牙齿一阵发痒。我想，如果伸手捏捏：滑而微黏，像皮肤上出了些汗；它并且是有弹性的，像黑皮肤下面的肌肉一样富有旋律和美感。它也像一块黑板，等待着未知的文字和花纹。——一片因湿润而变黑的泥土令人动心。 　　湿漉漉的黑泥柔滑并满含情意，我把它像肥皂一样涂满身体。想起来奇怪，我忘记了它的气味，只恍惚记住了天光和水纹，以及溪水两旁的玉米地，无数张叶子的小锯在风中微妙地互相磨钝或变得锋利……去年，我一度用一种叫深海泥的面膜，黑中透灰，有些微的香气。和京剧脸谱不同，黑色和白色面膜的戏剧效果如出一辙。我在浴室的镜子里端详对面的身体，多年以前，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它试图用河底漆黑的淤泥将自己包裹和藏匿？黑，这应该是最适合隐蔽的颜色，有一幅漫画就是这样的：赤足的孩子用黑墨水给自己制造了一双皮靴。他多么像我的年少时代，贫寒、羞涩，他和我一样，过早地发现并应用了黑……现在的情形有所颠倒，一个成年女子，在自己的裸体面前神色自若，她越来越想要藏起的，也许只是一张洗尽铅华的脸，和瞳孔深处风尘的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