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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生命和生命相望『上』

2020-12-14叙事散文半树
一我没有准备。我不懂,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的身体发出相反的语言。我的脚步轻快,踮着脚尖在铁轨上夸张地走,双手横出去,上下摇摆;我的发梢有淡淡的清雅的洗发液的气味;我的嘴角上翘,微笑,眼睛明亮,因为睡眠的充足。这一切都在传达:我满足、我幸
  
                 
  一
                 
  我没有准备。
                 
  我不懂,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身体发出相反的语言。我的脚步轻快,踮着脚尖在铁轨上夸张地走,双手横出去,上下摇摆;我的发梢有淡淡的清雅的洗发液的气味;我的嘴角上翘,微笑,眼睛明亮,因为睡眠的充足。这一切都在传达:我满足、我幸福、我懂。
                 
  空气清新,天空湛蓝,阳光灿烂。铁轨并排着伸展,枕木油黑,碎石成垄。铁轨的旁边,一条河,很少的水,细缓地流淌。有水草,水草的上面,露水晶莹。晨雾从河面上隐约上升,黑色的槐树和阔叶的法国梧桐都疏朗,因为了秋的季节。我的脚,粘着铁轨上来下去再上去再下来,重复儿时的把戏。这铁轨我从童年走到少年走到青年,我的眼光向前向后都看不透路轨的尽头,我知道的是,铁轨从来没有注意我的成长,它,并不苍老,但破败,灰尘日日夜夜蒙蔽下去,却徒劳。它,并排着,永远并排着,永远的相望着。我用眼角斜视着妻子,她的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她沉默,我看出她的忐忑不安。我伸出手,她的手凉。
                 
  我们步行去医院。我们要去证明一个事实。
                 
  医院并不洁净,人很多;佝偻着身体的老人,仰着头走路的女人,躺在担架上的病人,抽着烟,满眼猎人般张望着的出租车司机,抖动着手里报纸的小贩;咚咚作响的高跟鞋撞击水泥地的声音,连续咳嗽的声音,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噪杂的声音,都从车里,从一个个的房间里,门缝里挤出来,滚出来,霸占着走廊、大厅和被挤变了形状的院子。我进入,我感觉这一切,我感觉它们像透明的空气一样,只在这一刻,和我发生关联,实际上对我毫无意义。
                 
  妻子从B超室里出来,用手捧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的纸条,眼睛不敢移开,眼睛盛满了水。纸条很薄,轻,黑色的几个字,单胎,正常。开始了,持续到现在。我必须承认,当时,我的感觉麻木、朦胧。可是,我的嘴角裂动,没有意识,我想到,自己可能笑了。后来,我经常引用这笑,给别人讲课般,用过来人的口气,形容一个生命的存在对我的意义。这意义就是可以不经思索,可以没有理由的幸福和满足。我讲了几年后,不再讲。在夜静的时候,我看着天花板,眼睛能够触摸的空间都是黑色,耳边有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放肆,证明着极度的舒坦,衬出夜的静谧。为什么会笑?是的,我应该笑,从世俗的角度来推测,但我现在知道,我的笑毫无理由。我在获知一个结果的时候,并不懂一个生命对于我的意义。我能够感知的仅仅是,爱的必然结果,其实更多的是欢愉的,肆无忌惮的欢愉的必然结果。人们很多的时候将自己的欲望图腾。
                 
  就是这样,就是在秋天,一个生命闯入了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我从来没有计划过创造这个生命,欢愉是本性,结果是命定。几十亿分之一的可能,然后决定了是他,而不是那个同样可以类似的“他”或者“她”。我一直揣想,他和“他(她)”肯定是有差别的,他们之间的差别甚至可能让我瞠目结舌。妻子的身后,一个女人在追问,你们是留着,还是做掉?我有点懵懵的感觉,开始听不懂,后来瞬间醒悟,然后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的话让我知道,我可以决定一个生命的生或者死,我可以决定他或者她是否可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从来不知道,我拥有这样的权利。如果我行使了这样的权利,那么这个“他”可能会是另外的一个“他”或者“她”,或者根本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我并没有行使自己的权利,我没有进行选择,这也仅仅像一艘青色的竹排沿浩荡的江水顺水而下,随意的漂流而已。这不是爱,这是肯定的。我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我只是顺应了世俗的选择,并且根本就没有去深究过。我想,一个生命对于我来说,在妻子从B超室里出来那一个时间和空间里,其中的意义是我的能力深究不了的。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生命,我的,他的,开始了一种轨迹。
                 
  回来的路上,我们还是沿着铁轨走,铁轨还是并行着伸展。妻子将长发剪了,已经是傍晚的时间,夕阳就照在妻子的短发上。妻子的头发淡黄色,淡黄色的头发迎着金黄色的夕阳,绚烂,光亮。我看着妻子,她的脸更白皙,光环在她的身上发散。是的,这光环我感觉得到。报摊的小伙子也感觉得到,他一直偷偷看着,我不生气,我还挺自豪。那个小伙子后来不卖报,他开始卖水果,我从他的摊子上买西瓜还有桃子。
                 
  二
                 
  我失望,我用微笑掩饰我的失望。
                 
  我害羞,面对一个生命竟然害羞。很多的时候,我可以这样理解,我面对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续。这些话是别人的,我听来,无错无对,过去与我无关,现在,我沉思,后,置疑。
                 
  瘦,小,红色的脸,闭着眼。这很可笑。我看他,第一眼,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扭转了头,片刻再回来。他应该更漂亮,他的鼻子应该更高挺,他的皮肤应该更白皙,他的脸形应该更清秀。然后我无奈地确定,不容置疑:他是我,他是我的影子。他的轮廓是我的,他的肤色是我的,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这些都是我的。
                 
  很多年后,我带他到海水浴场去。海水平缓的起伏,沙滩绵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孩子。他融入沙滩的人群,像海水奔涌到沙滩上一样,瞬间踪迹全无。我担心,旁边朋友嗤嗤乱笑。他说,别担心,整个海水浴池的人,看见你的儿子,稍后,再看见你,都会说,喂,你的儿子丢了。我刚开始还不懂朋友的调侃,后来才知道,不但但是我,在局外的人来看,他也是我。如此想象,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但,更多的时候,比如现在,我在想,这错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是两个不同的生命,我们各自行着各自的轨道。这轨道虽然可以片刻交差,但更多的时候,它们仅仅可以相望。
                 
  我要笑,感激,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于是我就笑,这笑掩盖了我的失望。所有最平常的表情,都在诠释最空洞的言语。一个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肆无忌惮发出透明的,让人觉察不了的光线。这光线透视着他的周围,穿透他周围的人群。这光线压迫人,影响人,在人的体内催化、作用,改变着固有的秩序和已经存在的现实。这与弱小,智慧,财富无关。我对着医生笑,还对着母亲笑,母亲对躺在他旁边的女人说,谢谢你。母亲的话很真诚,很认真。躺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睡了,她脸上的肌肉全部松弛,谁都可以看出她的满足。
                 
  他出生在最热的季节。我出生在秋季。
                 
  我惶恐,不安,焦虑,喜悦。我所有的情感和天气一样热。热,连续的热,铺天盖地的热,我将要被热蒸发掉一般。阳光撕裂了我所有的思维。我坐立不安,如一头嗅觉敏感的狮子,悄然发现异样的气味,那是潜在的入侵的信号。院子里的山楂树也热,静止,树叶低垂,满树白色的山楂花刚落,绿色的树叶中点滴的红色刚透出来。夜晚也热,月光也灸人。我在黑暗中起来,躺下,再起来。周围瞿静。我赤裸身体,汗丝丝哼着小调,冒着热气,趾高气扬。他安然入睡,毫无知觉。他霸占着整个床。我连床的一角都没有。他舒坦,我疲惫不堪。他现在陌生,红色的脸已经黄白色,眼睛还是闭着。他就躺着,我必须为他服务。他哭,我就要抱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为什么要抱着他走来走去?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从他闯入我的生活中开始,我就开始惯性的做我必须做的事情,一个生命的本能。
                 
  我甚至还不习惯。
                 
  他回到了老屋,回到我出生的地方。这在我竟然生出很多的感慨。我想起轮回,我想起了圆形的轨道,我想起终点和起点一样,它们没有太多区别。老屋除了山楂树,还有几丛蔷薇,他们都在这个夏季疯长。屋檐和院墙可以由一根普通的铁丝串起来,完全隔离和相异的两个物体也只是因为一根线就可以搂肩搭背,亲密无间。阳光下悠悠荡荡的铁丝,在他回到了老屋的片刻,就挂上了他的衣衫。衣衫很小,红色的,在阳光下滴着水;水落在地上,片断蒸发掉。我出门,那片红色就刺激着我的眼睛。我不相信似的,这衣衫再次向我确证,一个生命侵入了我的生命中。我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我在想,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责任?意味着纠缠?意味着我必须放弃我的自由,我必须对另外的一个生命负责?我并不情愿。
                 
  确切地讲,他在老屋只生活了一个月,断断续续的时间加起来。我在老屋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我们从起点就开始分离。没有满月,他就跟随着妻子,回了门口有一座山的姥姥家。那座山不高,松树遍布,山顶可以望见大海。我的姥姥家在海边,我的身上流淌着海的血脉。他的身上是否也有海的血脉,有或者没有?他是我的影子,但这个影子变异,扭曲,我并不能控制,我只能牵引。他离开老屋,必须跨越铁路。铁路一直横亘在老屋的门前,德国人修建了它们。铁轨上载着南来北往的人,这些人我习惯看,但对于我没有意义。我看他离开老屋的时候,我轻松,我获得了自由,我似乎回到了过去的状态。清晨,傍晚的时候,我在门外散步,大片的青草铺地。我看着铁轨,向前看,向远处看,那条铁轨突然就变成了一条飘渺不定的线,我的眼睛被线牵引,这线,很长而且远,持久不断。
                 
  这很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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