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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静夜功课

2020-12-14叙事散文杨献平

静夜功课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洗涮了碗筷,黄昏就到了,巨大的黑夜像石头压在村庄身上,零星的灯火亮起来了,恍惚得像是祖先的眼睛。村庄逐渐入睡,偶尔有婴儿的哭泣和几声犬吠……而我们醒着。屋外北风刮着,摇动村庄的外衣。轻浮的
静夜功课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洗涮了碗筷,黄昏就到了,巨大的黑夜像石头压在村庄身上,零星的灯火亮起来了,恍惚得像是祖先的眼睛。   村庄逐渐入睡,偶尔有婴儿的哭泣和几声犬吠……而我们醒着。屋外北风刮着,摇动村庄的外衣。轻浮的灰尘和残枝败叶迅速奔走,在冻了的泥土和生硬的院墙上擦出一声声叹息。简陋的房屋里充满煤炭的味道,15瓦的灯泡泛着黄黄的光芒,照着黄泥涂就的墙壁、红漆的破旧家具和我们一家人的身上。炕沿上坐着母亲,旱烟不离手的父亲蹲在屋地上不停吧嗒着;弟弟和媳妇的手掌不断伸向炉火,又不断收回来;我怀孕5个月的妻子和弟弟的小女儿鼻息香甜……她们做着梦么?   被土炕、桌椅和粮囤挤满的房间,我的声音响着。我说了异乡--生活孤独和艰难生存;说了这座村庄的狭隘、冷酷和这座村庄的脾性。但这只是一种铺垫。我说,娘呀,你和父亲已经在这儿生活了50多年,得到了什么?!是贫穷和屈辱。如果说贫穷是大家的,那么屈辱呢?难道这也是我们必须承受的吗?母亲唉的一声,再唉的一声,然后抬起已经被苍老的皱纹攻占了的脸庞,喃喃说,俺就是舍不得这个地方,多少年了,再大的困难和屈辱俺都挺过来了,老了老了俺们还要走吗?这是母亲的唯一理由,但在我听来,却像一道坚固的堡垒--我费尽心机的语言箭矢遭遇到了钢铁。   但我不能放弃劝说,作为人子,我不可以放弃亲情和感恩。父亲和母亲被这座村庄折磨得满心伤痕和疲惫。我不忍心再让迅速苍老的父母再在这座村庄没完没了地哭泣和悲伤下去了。我要带上父母、小弟和未满周岁的侄女儿,像一群种子,飞跃万水千山,轻轻落在异乡土地上,在崭新的阳光和土壤中,抽出新鲜的茎杆和叶片--也许我们都太功利了,为了更好一点的生活,竟然要抛弃生养自己的村庄,这算不算背恩弃义?可村庄又给予了母亲什么?是贫穷,不,更重要的是屈辱。当人的尊严被人剥夺,当生活变做一种持久的重压和忍受,那么,生命还有多少明媚的阳光可以照耀?
--谁能将自己的命运像宣纸一样展开,数清那些明明暗暗的纹路?    我清楚地记得,10年前那一个雪后的冬日,当一个少年背起行囊,离开村庄的时候,他只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和小弟,然后使劲儿咬着牙齿--对于一个渴望自由的人来说,外面的风雪再大,也可以放足奔跑,不受任何羁绊--最终,我离开了村庄,更重要的是,我离开了村人们的浅薄、狭隘和没有休止的自相戕害--可是今天,再一次回到村庄,也只能在自己亲人面前,放下在异乡的武装,一身轻松,坐在亲情的炉火中,连骨头里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可是,温暖总要有衬托的寒冷。而对于我们一家来说,所谓的寒冷就是在这座村庄的贫穷和屈辱。我想,我们必须迁徙,必须逃离这座村庄,这是我这次回乡的主题。也许母亲没有觉察,但我必须说出。我的劝说轻而易举地打动了父亲和小弟,但却在母亲面前遭遇到了铁钉。   母亲的犹豫是尖锐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自信。   但悬崖上的水必定下落。况且母亲也是理解我的。她舍不得的只是这座村庄,只是多年来和父亲从苦难中捡拾起来的几座房屋、数千斤粮食以及仍旧生活在附近村庄的几家亲戚。   我转身对弟弟说: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负载着责任和义务,而且必须履行和坚守。而这些,55岁的母亲已经做了,有些至今还在承担着--父亲和母亲的人生阳光日渐西斜,我们已经没有理由再要他们承担什么了!剩下的该是我们的了。   还有,每个人都有选择生存地点和生活方式的权利,我只是想让父母和弟弟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让他们的生活不再是纯粹的负担,享受到作为人应当享受的乐趣和轻松心情--尽管母亲理解,但却总是犹豫着。为了父母、小弟,我们一家人的未来生活,我必须要想尽办法说服母亲。   这几乎成为了我和妻子每夜的功课。--夜晚一个个地来临,一家人坐在炕前的炉火边儿,弟媳妇哄着孩子,母亲依旧坐在炕沿上,手掌交叉着伸进袖筒里,父亲的旱烟制造了我们的咳嗽。小弟一脸沉静的样子,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削两个苹果--静夜的村庄和石头房屋里,我不懈劝说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它们在一家人的耳膜里像灰尘一样穿梭,像空气一样奔跑。   说得久了,母亲会让小弟给我续一杯开水;或是侧过身来看看炕上已经熟睡了的孙女儿,再转过头来,看看我白沫横飞的嘴巴,就打岔说:献平这会儿咋这样能说呢?小时候在家教他的话都不会说。在外边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说的过程中,目光扫过家里每一个人的脸庞,那神情里有一种赞许,有一种自豪,还有一点怀疑。   我爱开玩笑的妻子也插嘴说,简直像个赖蛤蟆,又像苍蝇。我说是就是吧,只要咱娘同意了,我这个蛤蟆和苍蝇也没白当。母亲笑笑,突然说,那咱们就走?!一开始,我还以为大功告成,可母亲还没等我笑完,就又补充说:那咱这个房子。那么多东西怎么办?   我说卖了,小弟也说卖了,我妻子也说卖了。就连轻易不发表意见的父亲也会说卖了。那么好的地方,咱那点东西不就是一季的收成吗?母亲摇摇头,卖了,俺可舍不离(得)。接着是一阵沉默。我知道,无论是谁,都无法强求母亲做什么。而母亲对自己半生"创造",用汗水、鲜血甚至自尊换来的财产的珍爱之情,令我肃然动容。   说到这里,母亲就夺过发言权,将自己和父亲所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连最容易忘掉的细枝末节都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父亲母亲过往的岁月、生命、精神和灵魂的印痕,包括村人带给他们的诸多伤害,早已经深刻于心扉了,只要回忆,只要触景生情,就会像影片一般陆续展现。母亲说到痛心处,眼泪就汹涌而出,小弟和我也不自主地跟着涕泪横流--每到这时,我只能低头承认自己的失败。   夜向着黎明的方向,大踏步地走过村庄,屋外的北风像是伴奏,又像是催促。寒鸦的梦呓像是另外世界的声音;就连那两只绵羊也不时咩咩几声。   待母亲情绪好转,我们就劝慰母亲睡吧,不要再想了。母亲擦擦脸上的泪,就帮着弟媳妇,将小孙女儿送到弟弟房里。我叫醒已经睡熟了的妻子,走出父母亲的房屋--天上的星星闪着寒光,我想,它们一定会看到的,也一定会记住人间的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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