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白事——春之祭
2020-12-14叙事散文俊子
在这大山深处,埋葬死人的活动,就叫白事。也叫开坨子会。初春。大山里。天气还是寒冷。下了几场大雪。有几只老鸦,歇在枯树的枝桠尖上,发出几声悲鸣——哇——哇——哇——我随着参加白事的次数增多,心情变得愈来愈沉重。我呆立于此。思绪剪不断。久久回不
在这大山深处,埋葬死人的活动,就叫白事。也叫开坨子会。
初春。大山里。天气还是寒冷。下了几场大雪。有几只老鸦,歇在枯树的枝桠尖上,发出几声悲鸣——哇——哇——哇——
我随着参加白事的次数增多,心情变得愈来愈沉重。我呆立于此。思绪剪不断。久久回不过神。终于,魂不守舍。
我感觉到山体依然憔悴,依旧消瘦,萎缩得只剩下皮包筋骨。山已失去往日充满生机的绿,也无夏日黄花明亮的神采,而是微弱的黄褐色,死灰死灰的。夜晚。山就变成诡异的深蓝色,混同深紫色。一座座荒山紧相连。高的山巅上,还随便抹了一点残雪,像在风干的菜叶上飘撒的几粒盐巴,也像在冰凉的过期蛋糕上胡乱涂抹的变质奶油,黯然苍白,只有咸而苦涩的味。
我感觉村庄荒凉而寂静得要命,似乎已失却生机。单凭直觉,好象隐含有不祥之兆,也只是可怜巴巴的预感。不幸属于我,而不是别人。妄想幸灾乐祸。我想到去逝的爷爷、奶奶、外婆、外爷,还有几个同学、年轻的朋友和几个小孩子的夭折。可能他们的悲剧都源于我是祸根,由我亲手造成,都是因为我一不小心的咒语,使他们永远离去。即使,我也知道自己并没诅咒,也无此恶习。除非我诅咒我自己。或许,哪一次激怒了上苍,是对我的惩罚。正如:“黄泥巴掉到裤子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尴尬的局面。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让我有口难辩,落得罪该万死的下场。我只好保持缄默。
老人怕过冬。严寒似乎在考验老人。春节前后,经常听见噩耗——哪儿死了一个老人,哪儿哪儿又死了几个。就像几声乌鸦的哀叫,如此简单。其实,出于衰亡、意外和挣钱而死的都有。就在大年三十,也有人喝得鼎鼎大醉而死,成为醉鬼。“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为财而死的就是犯凶。
前几天。我又参加了一个葬礼。
我的画室在村头,在城边,自然多了参加的机会。村里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不满六十岁就死去的为短命,没有活够甲子(六甲:指六十花甲子。即将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与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互相配合即成甲子、乙丑……等六十花甲子)。死后,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短命鬼。
你看。就连大人责骂小孩儿:“短命的。砍脑壳的。短命的鬼儿子。”——愤怒;“死鬼。死娃儿。”——淘气;“你死到哪里去了?”——寻人;“停尸的,还不起来。”——睡懒觉;“老子把你打死,又叫你活过来。”——诡异。骂人就用死亡来威胁,真希奇。是表现气愤,却又是痛爱之辞。一语双关。关键是察言观色,听骂人的口气,看说话的表情。不然就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短命鬼,死在家里,好说好办。如果死在家外,因为不够格,所以就不能获得停尸于堂屋,不能被供奉。死了也不能进入自家的门,就有罪,该遭遇上天的报应。而是在房子周围的哪一边,用木杆捆绑成框架,再搭上簟席。临时建成一个简陋的棚子。灵堂就设立于此,死人也停放于此。短命的,如果死在家里,或者满了花甲,灵堂就设立在客厅,死人就被停在堂屋。死人也获得相应的待遇。
忽然,我又想到村子里的杀猪,有专用的长而宽的板凳,把猪按在上面。似乎板凳上放倒的是我,而并不是别人,也并不是猪。我被宰杀。停尸却是取下一张木门,用两条高的长板凳支撑起来。死人就被安放在木门板上。死人的尸体被洗干净,用白布包裹起来,只留下面容裸露于外。脚上穿着绣花寿鞋。两只手上套上打狗馍。据说,在通往黄泉的路上,也是有狗在把守。
挽联贴于门框。苍白的或黄色的条幅,与黑字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对比形式更显悲哀,比文字内容还要伤悲。
录音机里播放着悲伤的哀乐,沉痛的音乐声响起,刺在人的心坎上,回荡在山坳里。寂静反倒加重。悲伤也在加深。村子也开始凝固。增加了几分恐惧。但是,这些都只是短暂的。长久的还是死者永远的死去。
时辰到。把死人装入棺材。棺材是漆黑而厚实的,特别沉。当然,沉痛的应该是真正参加葬礼的心,沉重的还有害怕死亡的人。棺材却并不盖严,棺盖叫天平,斜盖着,翘放在棺木上面,留着一条缝,便于亲朋好友瞻仰遗容。棺材的腰上捆系着一条布带叫红,宽大而长,还打三个大节。据说,用于驱邪辟鬼,招引亡魂。棺材下的地面上,点一盏菜油灯,叫长明灯,用于给亡灵照亮。我立即知道了,原来通往阴间的路很黑暗,并不是金光大道。
在棺材的前面,放上一个盆,盆里装有沙子。在盆中,插上一块灵牌,写上祝福语和死亡录。立一支画有桃符的引魂幡,避免灵魂迷路。再插上三支檀香,还有三只蜡。香气弥漫在屋子里,蜡发出微弱的火光,却丝毫不能改变悲伤的气息。屋子里挤得满满的,棺木里的死人是静静的。棺材旁边放上一口大铁锅或者铁盆子,用于为死人火化纸钱,盛装钱灰。香、蜡、钱、纸、刀头一应俱全,都被焚烧,都消失在死者化为尘土之前。一切都要火化,化为灰烬,化为青烟,随着亡灵飘散,进入另外的世界。据说,死人也要过各种各样的鬼门关,需要打通关节,以便减轻死人活在阳间的罪,争取不被打入地狱的死牢。否则,就会被取消再次投胎转世的轮回,就不得超度,也就不能获得超生。可见,阴朝地府就是阳间的翻版,或者是人世间影印的图像。
晚上。主人准备好消夜。吃过酒饭之后,自然要守灵。通宵守灵,感觉到夜晚特别漫长,是单调的死守。没有谁愿意长相斯守一个死者。死人死了就让他死吧,活着的人就快乐地活着。人们还是赖不住寂寞,便摆开桌子,在一片麻将声中,活人们与死人度过了一夜。
还有的人家,请来端公道士,做做法事,乞求平安。那道士满口含糊其辞,就像口袋里装满了茄子——叽里咕噜的。手中拿着燃烧的草纸,不停地比划。围绕棺材浇洒着水,神水。一会儿又在烧香,一会儿又忙于打卦。神秘兮兮地卜解,占卜死者的来世。我八辈子才见过,居然,死者的未来也被道士掌管。那一个世界也在他的手心上变化着花样。
时辰到。告别遗体。掩棺。盖棺定论。默哀三分钟。致悼词。哀乐声声。哭声不断。把一只大红公鸡捆绑在红上,红色在深黑色的棺材上分外显眼,形成红与黑的对比,加强刺激着人的伤痛。鸡公引魂开路。出殡。几十人一起抬着一付巨大的棺材。唢呐声声向天外。吹出了凄凉。也是山里人不甘于寂寞的张扬。
锣鼓——嘣哝——嘣哝——嘣哝——地响。钹在——当——当——当——地撞。唢呐——哩哩呐——哩哩呐——哩哩呐——
时辰到。下葬。在一片哭声中,火炮声中,棺木被放进土坑,渐渐地被黄土掩埋。又好象埋葬的只是棺木,逝去的人却确实还躺在六块木材里。
石头砌的坟堆,前面高大,后面矮小。死者的头在坟的尾后。埋人也要看风水,山里也有一个规则,“房对桠杈,坟对包。”象征活人有出路,死人有归宿。
苍白的太阳升得老高。人影在坟地上晃动,混同哀乐和乐器的敲打,格外杂乱无章。
热闹在外面,属于活着的人;寂静在棺材内,属于躺在里面的人。我却知道,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如,一枚钱币不同的两块面,死者在那一面,我们却生活在这一面。
俨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们又有谁真正知道那边的世界?
葬礼在鞭炮声中完毕。人们回到村子里。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说说笑笑,笑开了怀。吃饭醉酒也必不可少。吃死人的饭叫吃坨子饭。
夜晚。村子里已经没有死人可守,人们又开始在灯光下轻轻松松地打麻将。死一个人算什么?这个世界太大,离开一个人地球照常转。就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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