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子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没有人告诉我那些门板为什么是火红色的。也没有人告诉我,那些门板究竟是怎样的年深日久。在我离开老院子以后,院子里所有的人好像被一阵狂风吹刮出去,然后,许久许久,时光好像朝着地老天荒头也不回地退回去。那些曾经同院居住的人们,好像彼此走失;一些人
没有人告诉我那些门板为什么是火红色的。也没有人告诉我,那些门板究竟是怎样的年深日久。在我离开老院子以后,院子里所有的人好像被一阵狂风吹刮出去,然后,许久许久,时光好像朝着地老天荒头也不回地退回去。那些曾经同院居住的人们,好像彼此走失;一些人与另一些人再未相见,一些人,与那些门板再未相见。
我至今记得,那些门板都是火红色的。我曾猜想,那些门板也许是因为一直在干缩,再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用牛胶粘合起来的木板最终还是开裂,现出宽大的缝隙,俨然衰老的人们口中修长且差互的牙齿;那些牙齿又掉了许多,剩下的,一个与一个像仇人一样彼此远离。有那么一口参差牙齿的人们太老了,说起话来总是口齿不清的,口齿不清是因为风从宽大的牙缝隙间自由无碍地出出入入,瓦解或埋没了衰老者们的话语——那些门板太像那样的牙齿,萎缩了,翻翘了,门板从门槽里挣脱出来,那样挣扎出来,看上去好像一直都是活的,好像还在衰老者们夹缠不清的话语中继续卷曲,卷曲得好像老房子顶上黑青的老瓦,不过是火红色的。
那些门板是如何变成火红色的,或者,也许他们原本就是火红色的,但终究无人告诉我这些,门板和那个老院子就被曾经居住其中的人们遗忘了,或者就被旋如陀螺的时光甩到极遥远的地方去。
另一样东西,和那些门板一同在我的记忆里交错显现。那是羊胡子草,或者也叫作红茅草,源于那种野草干透以后也会呈现出火红色。挖柴的孩子们在野地里总能很快忘记疲劳与冻饿,总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闲暇游手好闲。他们就用偷偷带在身上的火柴点燃红茅草。风助火力,呼啦一下,一条火龙就扭动着身子朝着整面坡呼啸而去。火龙卷过之处,留下一团团黑黢黢的红茅草根,样子有些可怕。而火龙,一转眼就窜向远处。
玩火的孩子们在火龙消失后一哄而散,背起各自的柴火,顶着冬日的冷风回家去。
回到家,有时候还能看见远远的山上,那条断断续续的火龙已经翻过了整座山。这种劣迹是免不了受大人们责骂的。责骂是明确的,不明确的是带着恶毒诅咒的目光。我就是爱玩火的。在山上点燃红茅草的玩法,大家一致认为是我的创举,因而,我领受那种责骂和那种目光的时候就比较多。院子外面的人骂我咒我,我是可以回避的,从他们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恶毒但无声的诅咒,我就无法回避了。同院那些人对我的责骂和带着恶毒诅咒的目光,我也无法回避。那些苛责声和很毒辣的目光都向我聚焦。苛责声很快会止息,但带着恶毒诅咒的目光长时间不会收回去,还会从阴暗的角落不时向我射来。它那些目光会穿过各家门板上那些宽大的缝隙,转弯抹角都要找到我。我常觉得那种看不见的目光比冬日朔风更加锋利更加尖锐,也更加冰冷。每一次的集体苛责结束很久了,我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就是因为那些不可见的目光在继续杀戮我。
明确的责骂和带着毒咒的不明确的冷眼都是有理由的,他们都以为孩子们每一次玩点火游戏,我都担任着头儿的角色。我想,他们苛责我的正当理由应该是必须谨防引发很大的山火而断了大家的柴火。但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这样想,他们只痛恨我独有爱玩火这个习惯;他们常常对我旁敲侧击,意思总是爱玩火的习惯终究会引发大火之灾的。总之,同院那么多人都认为我是一颗灾星,迟早会酿成大祸。
其实他们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看看老院子里那些老房子,除了土墙,就是木门木窗木柱,很老了,很旧了,干透了,都像老朽的牙齿,所有的木构件都张开宽大的缝隙,都松动,都倾斜,都摇摇欲坠,都呈现着火红色,都像嶙峋参差的牙齿那样翘突着,仿佛随时都能烧起熊熊大火来。再说了,院子里,还堆放着家家户户的柴火,阳光一照,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好像在酝酿着无数个火星。
每至夜间,各家门扇的板缝里都透出昏黄幽暗的光来,是灶火或者炕火的光。有时候就是煤油灯发出的的惨淡的光。煤油灯光被窜进板缝的风一吹,幽暗的灯光和黑暗的影子都剧烈地摇晃起来。那个老院子真的幽暗,真的古老;幽暗得古老,或者古老得幽暗。
那的确是个很大很乱的大杂院。
院里的绝大部分住户是同族宗亲,他们也常指着正厅北墙神案上黑糊糊的先祖画像以“同本之木”和“同源之水”自称,其实他们多不识字,他们说的,也只是口口相传的结果。但我能看得出来,那上面并没有“同本之木”“同源之水”之类的字样,只有一些黑乎乎的画像,让我怪害怕的。那时我很小,但我仍能听出他们的话外之音,他们一方面为自己属于同族宗亲而深感自豪,一方面也在对我们一家递来冷言冷语:你们是外来户,不属于这个村里的哪一个有本有源的宗族。
那是真的,在那个大杂院里,我们不仅是外来户,还是租住户,尤其是,我们一家是同姓之村里唯一的异姓。我们一家常常被村里人用语言和目光排挤到极远处。我能感觉到,我们一家老小常常是蹑手蹑脚胆小如鼠的。我们已经做到谨言慎行高度敏感了,但仍不免时时领受那样肆无忌惮的苛责和冷若冰霜的目光,乃至当当对面的冷言冷语。
就说那些门板和柱子,本来早就很肮脏了,但只要我一伸手触摸,马上就有人呵斥我不要把门板和柱子弄脏了;本来那些门板早就开裂翻翘了,就像一片片老瓦,但只要我一动手拍打一下,马上就有人训斥我,再敲就要把门敲烂了,总之,那些柱子和门板,只要我不触碰,就可算作好柱子好门板,但只要我已触碰,那些柱子和门板就变成肮脏破烂的了。最严重的时候,院里那些同宗子孙们会一齐上阵,对我加以恶言和冷眼。
仿佛是为了消解那些人的怒气,又仿佛是为了终止那些人恶毒的埋怨,母亲就对我施以狠毒的谩骂,父亲则向我加以拳脚。我常常被打翻在地,但还不能大声哭泣,不然,谩骂和殴打将会变本加厉。
我被当众打骂了,院里那些人的怨气和恨意也就消解了,呵责和叱骂也就收敛了。但我还能感觉到他们从门板缝隙里向我睁着仇视的眼睛。他们的目光像坚冰,如利剑,向我射来——我记得此事的时候年纪已不小了,我已能想象父母应该承受着更加沉重的欺压和更加严重的羞辱,我就越不敢哭,并且默默祈祷,我的忍住疼痛和憋住哭泣能够缓解父母的悲伤,拯救他们于绝望境地。但我对同院那些人的冷漠与无情于心底里不会祈求丝毫的怜悯和饶恕,相反,我对他们的仇恨是铭记于心的。
少年的顽劣往往代表着追求自由和快乐的天性,那种发自内心的追求自由与快乐的冲动往往于无意中完全遮盖所有惨烈的教训,玩耍回来,总会习惯地摸摸那些破旧的门板,拍拍那些肮脏的柱子。当悲惨的一幕再度上演,我如梦初醒,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除了恨死了那个刻薄冰冷的大院子,我还恨死了父母接受了过继到舅爷门下的那种生活,尤其恨死了过继不久就溘然长逝的舅爷,他抽了半辈子大烟,早就败光了家产,父母接受的只是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空名分——舅爷死于久治不愈的花柳病,他死后甚至没有一副收殓他的棺材!
我们一直租房子。
在同院十几个孩子当中,我是唯一能从山上把柴火弄回来的男孩子。但我不能成为父母公开的骄傲,因为院里那些人早已在他们的心里烧起了一堆堆难以扑灭的熊熊大火,是嫉妒之火!因此,每每当我应该受到父母的嘉许的时候,很奇怪的,我实际上得到的只能是父母言不由心的叱骂和奚落——他们总能找到挖苦、叱骂和奚落我的理由的!
一天,我放学回家。嘈杂的院子里浓烟滚滚。对门那家的厨房失火了。但幸亏救得及时!
见我回来,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扫向我了。沉默,可怕的沉默,那是世界上最难熬的沉默,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在那一刻窒息而死!
“耍火嘛!再耍火嘛!这一下,差点就把一院房子烧光了!耍火嘛!”终于有人这样开口了,然后是几十张口顺着那句话不停地说。我知道他们在斥责我!他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因为我有玩火坏习惯,虽然那场终究得以控制的火灾并不是我亲手所为,但也必须把我爱玩火的不良习惯算作诱因!
但那一次,母亲没有叱骂我,父亲没有责打我,他们在众人面前张着极其冷峻的面目,许久许久地沉默……
那样的冷眼和恶意,我们受得多了,但我们从未变得麻木。那一次,父母似乎再也不想以责打我的方式求得同院那些人的宽怀和谅解了,而这样一来,我感觉到,院里那些人,他们反倒无路可进,也无路可退了。
若干年后,我们终于修起了房子!这件事,应该算作父母除了经艰辛供养我之外,一生之中做得唯一一件大事!
我在恢复高考的次年一考得中,三年以后,我家的新居落成。我们终于搬离那个让我们饱受磨难的大杂院了,但无论心里的喜悦之情多么强烈,我都无法彻底忘记老院子里那些人的恶毒和冷漠。时光荏苒,自从我家搬离那个院子住进自己的房子,其余人家也相继从那里个老院子里搬了出去,我很却不明白,他们怎么把那个视为至宝的大杂院彻底抛弃了,那些以同祖同宗自傲的人们,怎么那么轻易就放弃了他们祖上留下的财产和荣誉,也自行解散了他们极其珍重的同族情缘而开始散开并各自独立过活。他们那么排外,他们那么看重那一院令他们自豪的老房子,但他们为什么那么决绝就离开且分散了呢?
若干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一个让我十分震惊的解释:一百多年来,你是从那个老院子里走出来的唯一一个有出息的人!你走了,好风水走了,福禄寿喜也走了,那个院子还有什么住头!
听了这话,我的心猛然收紧。在那些人的心目中,我既是有福之人,也是他们的罪人和仇人,他们对我是否羡慕,我无法得到确证,但有一点,按照他们祖上流传下来的习性,他们一定忌恨我,嫉妒我们一家。事实面前,他们无法用恶毒而公开的言语杀伐我们了,但他们一定还从暗地里给我们一家投来带着恶毒诅咒的冷眼,虽然家家的新居再无开裂的门板,但他们冷酷无情的目光一定还能拐弯抹角,穿过村子的多条巷道,落在我家的院子和房上。他们祖传的习性还教会了他们,他们与我们对面的时候,他们会现出灿烂的笑容,会送上最好的奉承话,并且总会装得极其诚恳。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对倒在地上的并不真诚施救,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确与清白,他们反而会踩踏一脚,但当倒地者顽强地站立起来,他们又要心悦诚服地跪拜了。他们太会找时机奉承强大者,但事实上,嫉妒或忌恨,才是他们最本真最熟练的。他们对高高在上者和后来居上者先天畏惧,当对别人完全丧失欺凌的优势,他们也就不惜反贵为贱反主为奴。毕竟,我的父母也曾那样做过,年轻时候,我也曾经那样做过,我们都领受过同一个祖先的同一个性情秘方!
我从未感觉到我比别人“有出息”,我只是想通过另一种方式挣脱那种近乎同类相残的无情的凌虐,而最有效的挣脱方式是,努力让自己不要成为那种人,尤其是不在昔日的仇家面前成为曾经的他们,不把曾经被奴役的痛苦,变作奴役别人的快乐——我们的血性里携带着太多的野蛮与邪恶,也携带着太多的怯懦与卑鄙,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为世界所接受的主要原因——我们都该换换“血”了!
大家终于从那个老院子里七零八散,我以为这样的结局对每一个人都是最好的,毕竟,我们的性情根脉太需要这种流散,太需要在流散中嫁接或被嫁接,在连续的嫁接中,逐渐远离猥琐自私的亲本,最终变成强大的物种。
不久前到乡下去看望年迈多病的父母,在巷子里偶遇当年居住在老院子中的人某。很老了,但他还认得我。认出之后,一脸天真的笑容确乎是可掬的了。虽说“君子不念旧恶”,但我还是不由得想起了租住在老院子里的那些日子。眼前那样老得天真的人,太像老院子门扇上那些干缩、翻翘的门板,虽然饱经沧桑,但终于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脸上还是有一些血色的,看上去既像当年老院子里的门板那样呈现出火红色,也像我当年上山挖柴时点燃玩耍的红茅草。不同的是,我已多年不再挖柴,也不点燃红茅草了,而他,竟在老院子的废墟上盖起了新房子,新楼房里在家的主人,也就是他一个!我知道,其他人等都流散到城市里去了,这是好事,流散得越远,古老性情的遗留就会得到越彻底的改造或嫁接,而改造和嫁接的结果,总是朝着文明与教养的。
对老院子里的那些遗老,我无法帮他们做到更多,但我必须首先原谅人在时光中所出的所有差错。如果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中都流淌着顽固的特质,但我们可以通过改变自己的胸怀和作为将它们一一稀释,千秋万代,最终将它们完全去除;失去的已经太多了,而现在的胸怀和作为,是连接未来最可靠的缆索,而未来,那是时光留给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权利和财富。
我还想问一下,他们那个最大亲族的宗祠重建了,还是比从前更加破烂了,但我那位苍老的高邻,他已顺着空荡荡的巷子,步履蹒跚地离我而去。巷子是空空的,村庄是空空的。
冬日的风在午后又刮起来了。淡漠的冬阳照着的天空,像如释重负的心一样轻松,空阔。
201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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