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看 病
2020-12-14叙事散文山中万户侯
我不幸患了胃病,吃饭立刻成了畏途。多吃不行,少吃不行,不吃也不行。迟吃不行,早吃不行,非要盯着钟表等待开餐。大夫说,吃饭要定时定量,于是我时刻像一个等待午时三刻开斩的犯人,这日子就过得窝囊透顶了。我的胃病似乎来源于一次晚餐,那晚似乎吃剩了半
我不幸患了胃病,吃饭立刻成了畏途。多吃不行,少吃不行,不吃也不行。迟吃不行,早吃不行,非要盯着钟表等待开餐。大夫说,吃饭要定时定量,于是我时刻像一个等待午时三刻开斩的犯人,这日子就过得窝囊透顶了。 我的胃病似乎来源于一次晚餐,那晚似乎吃剩了半碟角豆一碗米饭,而我又是与妻子生了气的,一生气,我的饭量见风就长,我当然顺势囫囵吞下了所有剩下的饭菜,当晚胃就八字不见佳了,此后每周不定时发作,有一种沉闷的疼痛盘旋在胃的附近,下坠感和鼓胀感明显。由于该胃疼不是火辣辣的针扎般那样性格分明的剧疼,在我看来,这无疑于老刀子杀人,杀不死人却折磨死人。 我去找医生,医生在我肚腹处左压压右按按,开了两味药,一为奥美拉唑,二为西岳维康。这两种欧洲风格明显的药听起来就像扬科洛夫斯基或屠格涅夫,让我心里没底。为什么不是胃必治、胃速宁或养胃乐之类的药呢?这是多么通俗易懂又简便易行的药啊,和蔼可亲得像跳夕阳红舞蹈的老太太。我看了一眼大夫,他的脸平静、自然,略有笑意,显示不出要谋害我的痕迹。 但我三心二意地吃这两种药,一个礼拜的药我楞是吃了半个月。于是当又一个夜晚那种钝疼袭来时,我怀疑不是胃而是其他脏器出了问题。我给一个认识的医生打电话,该医生学过五年中医,在三线建设时从山里搬到市上的厂医院工作,我常常骂他治不好普通感冒,同时也夸赞他可以把一毫米长的伤口出血当败血症处理,也可以把关节附近的一点伤疼诊断为骨髓炎,想象力好得惊人。我给他打电话,他问肩膀疼不疼,腰疼不疼,我予以否认。他说明天快去做B超,肝胆病变不可不防。他这么一说,我立刻觉得肝上出了问题,好像这肝癌一般还比较喜欢往党员领导干部身上凑,常见一些宣传人民公仆的材料说某某得了肝癌,疼得在办公室用木棍顶住肝部还坚持工作等等。我是个党员干部,但还不是领导,可别“长”字没混上,肝病倒混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医院。 只有在医院你才知道世界上有多么多的病人,几乎和全世界的人口一样多。医院是为婴儿提供出生证明的地方,也是为死者提供医学死亡证明的地方。它有产房,也有太平间,仅仅这两个地方就可以简称为“人生”。医院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修理车间,人们轮流在那儿修理自己的零部件,由于牵扯到诸多零部件的花色、品种、质量、再生能力、损耗程度各有不同,简言之,由于人们无法预计生命这辆跑车何时会戛然而止,这样所有走进医院的人都心事重重。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女拿着一张化验单作郁闷状,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会生病,我恨不得把她的化验单过户到我的名下。我还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眉心拧成了一团麻,这么凶戾的人居然也会生病,呵呵,我真想把自己的病转让给他!我这种想法真是无耻,看来我真是生病了。 先前给我看过胃病的那位医生桌前围着许多人。这是一个并不年长的医生,头发也未见花白,所以医术也绝不高超,这么多人围着他,使得他很有威望似的。他的听诊器卡在脖子上,嵌进去一个坑,让人误认为他长有四只耳朵。他的桌上摆着处方单、申请单和报告单,无聊时我数了一下,有九种之多。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我吃惊地发现他没有右手食指,我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喜欢打架,我于是借到窗前看院中风景的机会,从侧面扫了他一脸,却发现这是一个儒雅的人。他戴着七十年代流行的黑框眼镜,一脸的学富五车。他的老伴站在他侧面,也戴着黑框眼镜。他们一样的头发花白,看起来像天山双姥。医生让老人做一个心电图,十元钱,他不做,说做了好多次了,医生问最迟是什么时候做的,他说是前年做的!医生就笑了,一屋子的病人都笑了。他老伴像哄小孩一样挽着他的胳膊说,那咱们就做一个,我带的钱够做心电图了!两个老人慢慢地走了,我想他们的子女可能去了北京或纽约。我其实可以搀扶这个老人去做心电图的,可是我偏不搀扶,并且把想象中他们在北京或纽约闯世界的子女骂了个狗血喷头。 轮到我看病了。虽然我明确告诉医生他上次给我开的胃药基本没有见效,但是医生拒绝承认这一点。按照我对肝胆提出的质疑,他同意我去做超声检查。 B超这一检查项目,一般和孕妇联系在一起。我果然发现B超室外是清一色的大肚子。乌鸦鸦一大片孕妇挤在光线极暗的过道,使人意识到我国的又一个生育高峰不久即将来临。我站在那儿,偏偏我和诸位孕妇相比又是个大个子,这样B超室外的我有如鹤立鸡群,不,病鹤立于病鸡群。叫号的护士手里捏着一厚沓申请单,她对刚排上队的一位孕妇说,去憋尿,两个小时后才能轮到你。这意味着我也要排两个小时的队,如此长时间的等待我可没有耐心。我于是就在楼道里开动脑筋,想着如何早点做完检查。护士老看我,意思是把单子递给她好排队,是医生看病人的那种目光,但我可耻地认为那是女人看男人的目光,而且我可耻地准备和她套近乎——虽然她并不漂亮,也很单薄——然后摆困难,提要求,早点做完检查了事。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我的这些糖衣炮弹,我估计以她瘦弱的身躯,她更加抵挡不了。 就在我准备向她微微一笑的时候,一名医生从里间出来,要去对门的材料室。这不是我经常在巷道里碰见的那个人吗?我只知道他是某某的女婿,原来他还是个医生。原来他不仅是个医生,还在B超室上班。我不失时机地在他看我的时候点了点头,他一愣,只这一瞬间的功夫,我便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他马上热情了。 我很快做完了检查,结论是肝胆未见异常,医生附带告诉我胃有些胀。从B超室出来我微感失望,早知道肝胆正常,还不如不花这钱呢。早料到厂医院的医生有一张贝利那样的乌鸦嘴,还不如不打那个电话呢。但我又很高兴,胃的问题再大,也是个小问题;肝胆的问题再小,也是个大问题。何况我今天动了市民阶级的脑筋,很轻松做完了检查,这是我近几年来人际关系最伟大的一次胜利。
有病的人是多么可耻啊,不仅在疾病身上打主意,在医生身上动脑筋,而且在病友身上耍聪明——比如夹塞。当一个人有病的时候,他的躯体和他的哲学都发生了紊乱。疾病其实是简单的,对宇宙万物的浩大秘密而言,疾病对于人体犹如一层窗户纸之于手指头。就像我感到了疼痛,但是我要搞清楚这个疼痛出自哪儿,却要委托医生动用刑警侦察命案那样的手段。 亲爱的胃,无坚不摧的胃,你就快点好起来吧,不要让我因你的病痛而感到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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