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我，以及冬美人

　　一年将尽，我又走上那条路。 　　今年第一次走时，元旦刚过，我开着导航，亦步亦趋。随后的数个月中，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不用导航，也知道哪个街口新开了水果店，哪幢高楼下的灰莉正含苞，还有哪里的墙边，会有漂亮的公鸡带着妻儿觅食。每见到它们一家子和乐融融，都会想，真好，在这城市里竟然得享天伦，不用委身于笼中。 　　但我不喜欢走这条路，其实是不喜欢走过这条路后抵达的那幢楼房。灰色的它四四方方，看起来有几分木讷。十年前，我在这幢大楼里出入，每天为一盆从不见变化的金虎浇水。十年后，我再次进出这幢大楼，金虎已不在，我自带了植物过来。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与它的亲戚们有个统一的称呼：肉肉。某一年，我从花市抱它回家时，它还是小小的一棵。转眼间，它在阳台上繁衍成大家庭：落一片叶，哪怕落到地砖上，也会长出粉色根系。捡起来丢进花盆，就长成一棵它。这让我有几分小心，担心它落叶，担心我小小的阳台，容不下每一片叶都能够长成一棵花的能力。

　　我把它带到灰色大楼，并没有更多的意义。就像另一幢大楼里我的办公桌上，也有一盆它的姐妹。偶尔，我会回去看一看，浇浇水。

　　灰色大楼里的这一盆，来时已分叉，三枝。我把它养在一个小小的盆里，倘若有阳光洒到露台上，便把它移到阳光下。不过这样的时候少得可怜。 　　那些日子雨水连绵，每看天气预报，15天里，只有两天、三天没有雨，却又多云。我坐在桌前，略一侧头便看到露台上方灰云密布的天空。有一天，见雨珠在露台上弹跳，慌忙出门去看，竟是冰雹，一粒一粒，像白色弹珠，满地乱滚。我想这一年只能这样了，不见蓝色天空，不见透明阳光，只有阴阴沉沉的日子，只有绵绵不绝的雨，不下雨时，洒冰雹。 　　初夏，同事们搬离我们曾上班的地方，到距我不远的地方工作，带着我办公桌上的那盆肉肉。那里非常简陋，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周围没有快餐店，她们带了灶具，中午煮饭。有时会邀约我：今天有横菜，过来吃。我每次去，都不舍离开，就是下碗面条，也吃得津津有味。她们会问起，我在灰色大楼里的午餐。那顿午餐有许多传言，不仅是五荤七素的丰盛，也不仅是煮玉米蒸红薯和西瓜香蕉等等的搭配，更有人说，米质和肉质均是最好的。我对此不知情，只是大楼里有好心人告诫过：不要吃凉拌菜，有人每吃每跑卫生间。

　　我的那盆肉肉放在同事的桌上，已长满一整盆，每片叶子都肥硕并且粉嫩，像是不知老去为何物。同事说：长得真好。我就说，曾经它只是一片叶子，一小片叶子，现在长成这样满满的一大盆。还有同事说：我也想种一棵。我连忙说：它最喜欢落叶，花盆里落了好多，有的发芽了，有的长根了，捡几片去，很快就长成一大盆。说着说着，时间就过去了。我起身，虽然无法掩饰自己不舍离去的黯然，也只得去灰色大楼。

　　我以为，有一盆肉肉在那里的桌上，就能够拴住我。但清晨去灰色大楼时，要路过同事办公的地方，每一天，我步履匆匆，担心自己迟疑，担心一个不小心，便转进一道门，走过破旧的庭院，上了窄窄的楼梯，去到三楼就坐下来，直到下班。

　　灰色大楼里的那盆肉肉，几个月了，还是那模样，不见长大。也许，不为它换个大盆，它就长不大吧。但我自己都是客，又如何为它谋个好花盆？

　　雨水越下越多，坐在屋里，能够听见露台上的水哗哗流进下水管道。离意也越来越盛，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继续坐在这幢灰色的大楼里，哪怕桌上有一盆我的肉肉。 　　夏将逝去时，我不再担心自己在上班途中转进那间庭院，我已回来，回到我的桌前。我的那盆肉肉，依然放在同事的桌上，办公地点太简陋，简陋到我的桌上放不下它。每一天，我会走到它身前看一看。它的新叶一片一片长出，老叶伺机落下，就是我的走动带出一阵风，它也会在这微乎其微的风中，悄悄落下一片叶。花盆中，落了一层叶，有的已长出小小的芽，像卷出花样的绢帕。在它看起来粉嫩得不知世事的天真中，竟然有着这样卓越的能力：不用开花、不用结果、不用扦插，只要有一片叶，就足够漫延成一个大家庭，大大的家庭。

　　雨依旧在下。这时我最喜欢一条不足三百步的小小巷道，因为雨水，湿漉漉的地面倒影出两侧碧绿的植株，假连翘的小紫花一朵一朵落在雨地里，正是夏天美好的模样。也有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雨也来了，在太阳光中，雨瓢泼而下。我数度看向天空，只看到不绝的雨线，辨不清雨线是否被云层牵着，太阳又是如何与云层并存，可是这光亮，让满地流淌的雨水欢快得像在唱一首歌。举着伞的我仍然湿透衣衫，肌肤直接感受到了雨水的凉意，但听着路上的人大声嚷嚷：太阳雨！太阳雨！也忍不住想微笑。 　　转眼间，没有再在那简陋的办公室里煮汤炒菜，我们离开了。已闲置数年的办公大楼终于敞开大门，任我们出入。我的那盆肉肉，也有了新地盘：与电话机共享一张大大的办公桌，我依然坐在那张小小的电脑桌前。 　　深秋后，雨水渐渐收了，窗外是久违的蔚蓝天空，透明阳光正正映射进屋，罩在肉肉的身上。一天一天，被阳光恩宠的它，粉嫩的灰蓝里渐渐现出一抹浅淡的红。同事从其它办公室过来约我去吃快餐，竟然不再认识它：太漂亮了，我也要种一棵。我失笑：就是原来那棵，盆里还有许多叶子，你要的话，全部捡走。她想起，之前也这样在同一个花盆里捡过同一棵肉肉长了根系、发了小芽的叶子，便也失笑。我知道她开始向往，自己花盆里的它，也能够长得这样茁壮。 　　冬天来了，家中阳台上这棵肉肉的母株竟然要开花。它慢慢悠悠抽出一串花枝，一点一点长。日子一天天过，一年已近尾声，它仍然不慌不忙，花苞还藏在叶中，不见端倪。它已来家中数年，这是第一次抽出花枝，可是它的子女，已分散到我的朋友家、同事家，还有我的办公桌上，以及灰色大楼里……植物开花，多半是为繁衍，它并不需要。我无法揣测它为什么抽出花枝，却欢喜。一棵植物愿意开花，大抵是它感受到了自己生存的理之当然吧。 　　这时候，有通知来，有个会在灰色大楼开。清早，我沿已存在记忆里的路，走向灰色大楼。路上，我看到灰莉，它不知已隆冬，叶片依旧碧绿。那条巷道却知道时节的改变，不再葱浓，一侧的蓝花楹叶子黄绿间杂，另一侧假连翘垂了串串黄色的圆果。走过那间旧庭院时，我只是侧头看一看，里面已经没有曾让我向往不已的说笑声，却在走过街道口时，听到一声“你好！”匆忙转头，是鹦鹉。初次见它，大是惊讶，第一次见到灰色鹦鹉的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对它看了又看，它骄傲地立在铁杆上，一眼也不看我。不想半年没有走这条路，它却突然间向我问好。楼侧，公鸡和它的妻儿不在，每次看到它们，都是雨过不久的黄昏，现在，它们应还在屋中。

　　突然想起，曾有友伴来灰色大楼中找我，路过一堵矮墙，她随手拍下探出墙头的三角梅，见到我时翻出手机：“好看吧？”的确好看，可我天天路过，并没有停留。原来，如果我没有看到，如果我不能够欣赏，那所有的好花好雨，就不是风景。可是，所有的风景，也得有一份愿意为它驻足的心情，才会在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 　　会后，灰色大楼中的人笑嘻嘻地对我说：来看你拿来的肉肉，它要开花了。这又是一喜。当时我几乎是逃离这里，无法带走那盆小小的肉肉，何况已将它送人。虽然送过许多它的姐妹给许多人，唯独对它有愧疚，就像我舍弃了它，就像没有了我的照看，它会委屈，所以不敢提，不敢问。露台上，它依然栖身在那个小小的花盆里，没有长大，也没有变漂亮，可是，它真的抽出了花枝，打算在这个冬天开花。那一刹我安下心来，知道它能够好好地生存下去。纵算不能够有个好环境，也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然而，明白这个道理的我，也放纵自己去任性，去争取想要的生活，确实拥有着一份幸运。 　　这棵陪伴我多年的肉肉，不久前刚得知它的名字：冬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