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师范旧事之三十七三十八

　　　　　　　　　　　南山上看戏
　　人有不看书者，亦有不看江上帆往舟来者，什么名什么利，管它呢。但是人却罕有不看戏者——尤其是古人和穷人。 　　张岱曾描写古代扬州清明时，西湖上唱戏，即“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蹴跑，浪子相扑，瞽者说书，车马纷沓，山花斜插……”张先生把当时扬州人的看戏与西湖之春，秦淮之夏，虎丘之秋并称，足见其看戏之为盛事。 　　张岱自己就很爱看戏，而且好像也演戏。其《金山夜戏》说他们有一次半夜里突至一寺搭起了台子，将僧人道士们于梦中唱醒。其文云：“锣鼓喧填，有老僧以手背杀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解缆过江，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僧人懵懂之态可见而看戏之乐也至于极怪也。 　　在那所乡村师范做教师时，我曾于一夜突发奇想，坐车去看戏。坐半块砖头，屁股下凉意盎然，眼前人影绰绰，不闻其词只闻其声只见其开开合合之动作。也没有看出个什么头绪，又坐车回家。如梦来去者，如梦人生也。 　　又一日随同事南山上看戏，归来给学生上课，讲屈原的诗《涉江》，晚上竟仿作一文曰《看戏》，全文如下： 　　余幼时不看戏兮，年既壮而爱看了。着西服之翩翩兮，怀非非之念想，叨香烟兮去看戏。世纷乱而三阳川独静兮，吾方高歌且忘忧，吾与应生周舟游兮南之山。登柏坡兮食柏籽，与老树兮相倚，与村姑兮同路。哀乡民之脸而黑兮，晨余登乎山皋。登山皋而四顾兮，嘻拂面之柳风。撒余尿兮高岗，放余屁兮残堡，攀陡崖吾害怕兮，揪枯草以悬命，腿颤颤而哆嗦兮，步巍巍而不前。以前尚胆大兮，现在胆小，苟余妻之看见兮，虽不骂也要笑。入古庙余入迷兮，恍不知是何处。人民乱以嚷嚷兮，如土著之呕呕。土飞扬而呛鼻兮，有咳嗽以调情。苍天阴其不高兴兮，风嗖嗖兮欲雨。哀吾生之无忧兮，幽独处乎三阳，吾不能变节而丧志兮，固将努力而终穷。张应生肠胃功能不良兮，周舟三十五而已发胖，能画的没有画兮，能写的没有写，老秦失业兮，小惠无房，旧社会可能如彼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重新捉笔而无所顾忌兮，管他娘的还是爹的。乱曰：英雄、豪杰，一天比一天少兮，小人、走狗，坐办公室兮，好人、君子，坐冷板凳兮，有钱的，有权的，有色的，满满一城兮，老百姓没有门路兮，物质第一，精神第二兮，抱着我的女儿默默无言兮，悄悄儿地让我看戏去。 　　——嘿，这算看的什么戏，不过是人生之一“戏看”而已。但也许“看戏”而能“戏看”，反而能看出一些不时看不出的“戏”来。所以“看戏”也许不是很有趣的，但是“戏看”却一定是有趣的。
　　　　　　　　　　　　开会
　　会议还没有开始。 　　会议室很大，正对着门口的一边，横着一副木制的乒乓球台子，是专供领导们放置文件、报纸、烟灰缸并于激动时拍案的地方。在乒乓球台子的对面，一直到门口，摆着六七排木椅，每一排木椅大约有十来米长。 　　大家开始入坐。 　　有趣的是，群众总是不喜欢和领导坐得那么近（尽管下来后却都抢着请领导去他们家里赴家宴）。这种拉开一段距离的坐法，竟和我们下围棋时的落子法暗同，叫做“金角银边草肚子”－－大家先是“守角”，角落里挤满了便“守边”，最后来的呢，无角无边可守了，便把椅子从中间一提，坐到离角离边最近的地方。谁也不愿成为孤零零的一颗无根无据的中腹孤子。 　　会议的第一项内容是点名。点名的一直是声音粗犷有力的办公室副主任，他喊叫的第一个人无疑是一校之长兼书记，其次无疑是第一副校长、第二副校长、第三副校长以及第一副书记、第二副书记、第三副书记。他的声音好象是一只重锤，敲在谁的名字上，名字的主人就得发现一个声音来表示自己的存在。这个乡村师范的好多人，也就是在开会点名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的。大小官员被敲响之后，人们便听到高级讲师们苍老的回答了。他们不是喊“到”，就是喊“在”，最多喊个“来了”。 　　点名其实是这个乡村师范每次开会最紧张最动人心弦的时候，每个人都努力侧着耳朵认真仔细地听着，唯恐漏听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牢牢地记着自己前头的那个人的名字，甚至连前头的好几个的名字都记住了。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了，终于把含在嘴里好半天了的那一颗“到”字吐出来了，之后的时间就变得轻松了好多，人们可以放心地去读一张小报、打一件小毛衣、窃窃一阵小语。有些人甚至已经准备溜走了。 　　办公室副主任连喊了三次青年教师雪笑的名字，才听见有人在一个角落里慢悠悠地答道：“雪笑屙屎去了！” 　　部分群众先是轻声小笑，另一部分群众继而哈哈大笑，于是哄堂而笑。大家开会以来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舒服、放肆、夸张、不想停止。但是书记没有笑，非但不笑，还要断喝：“不要笑！笑什么？屙屎尿尿，为什么不早些言传？”书记一脸严肃。 　　大家便不笑。有人坚持着笑了几下，坚持着把笑容在脸上保持了一阵，然后，窗外不太明朗的阳光也就回到了人们的脸上。当时开会还没有禁止抽烟，所以人们就放肆地吞云吐雾。会场空空的中腹地带，烟屁股一个接一个地落下。 　　点名结束，便正式开会。所谓正式开会，就是大家听领导讲话；所谓领导讲话，就是校长讲些最重要最能吸引人最能博取人们好感的话，譬如宣布最近奖金的数目，宣布发放福利品的具体日期，宣布分房子的计划等等。下来就是第一副校长讲些不太重要不太吸引人不太能博取人们好感的话，譬如宣布一下各班班费使用情况的调查结果，譬如宣布一下有贪污嫌疑的班主任的名单，譬如督促一下计划生育方面不太积极的人们赶快去医院等等。然后就是书记讲话，这常常就是群众们练气功、打瞌睡、织毛衣、神游四方甚至开小会的时候。书记首先综述本学期政治学习的内容，其次列举校党委组织并领导政治学习的方式方法，简介学习经过，下来着重总结学习的效果，说经过学习，全体教职员工进一步明确了许多问题，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然后具体地算了一道算术题：“关于这次政治学习笔记的检查情况，全校教职工共123人，应该交笔记的有122人，实交笔记者111人，未交笔记者11人，这11人中，2人请假，１人患病，１人出差，另外七名同志没有任何原因地没有交政治学习笔记。这七名同志是：Ａ、Ｂ、Ｃ、Ｄ、Ｅ、Ｆ、Ｇ。及格者15人，字数在3000字以上；一般者９人，字数2000字以上；差者２人，字数1000字以上；最差者１人，字数不足1000……” 　　他停了一下，换了个笔记本又念起来：“我们在检查中发现，大部分同志的笔记做得很认真，很工整，也很多，看来是花了心血的；少部分同志的笔记做得不太认真，不太工整，也不太多，但仍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只有极个别的同志，从笔记本上看，做得不认真，不工整，了草，而且只有几张纸，敷衍了事；我们甚至从极个别的笔记本中发现，还有让人代做的现象！” 　　书记很义愤地顿住了。 　　等教导处的人讲话时，会议室的中间地板上，已落满了烟屁股，群众也走了好多，打毛衣的已经打成了一只袖子，睡觉的人已经在伸胳膊伸腿地准备醒来回去工作了，眼看会议就要散了。 　　好在教导处的人，常常无话可说。 　　一盘子菜，就这样经校长挑着一吃，余下的再经副校长挑着一吃，再余下的再经书记副书记们挑着一吃，等轮到教导处的人吃时，本来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了，但主持会议的人最后还要虚情假意地四处征询一下：主任，你吃一口么？组长，你是不是吃一口？老王，你不想尝一口么？ 　　等主任、组长、老王识趣地把头摇毕，主持人便果断地喊一声：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