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病中小记

　　　　　　　　　　　　　●若荷 　　夜已深，我还没有睡意，陌生的环境，使我不能安眠，我不喜欢这个地方。静谧、洁白，都曾是那么喜欢，然而现在，我却在努力的抗拒。我仿佛觉得，正是它们，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这是一个北风凛冽的天气，高烧三十九度，已是我特有的身体状况给我定下的底线了。由于心脏不好，我很怕感冒，一场普通的烧热就可轻而易举地把我送进病房。药物，抗生素类小的针剂，都已不再起任何作用，我终于向它妥协。住进医院，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亮出自己的手臂，惴惴不安地等候护士前来给我扎针。
　　病房里，已有两人更早地住了进来。随身的衣物，摆满了每个人的病床，显得十分拥挤、纷乱。这些在病人看来必不可少的东西，几次惹的护士严厉呵斥。 　　和我相邻的2号床，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农村大嫂，中间的一张空着，4号是个男孩子，厚厚的棉被埋藏了他整个瘦弱的身体，我从进来就没看到过他的面庞。令我好奇的是，他那堆满了书本杂物的床头上，端正地摆放着一顶军帽。
　　空气里充溢着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那是我最不喜欢的，各种异味更是混杂其中。门外，护士匆忙的脚步使人焦灼，司药车急促的“咕噜咕噜”，令人惊心动魄!
　　天性不爱交流，但是，却挡不住一颗好奇的心。很快，我就与病友熟识起来。那位大嫂看去身体虚弱，脸色苍白，眼睛浮肿，却是十分健谈的。她一遍遍向我倾诉，说自己发病的始末，最近的病状，“花了不少钱呢，还是觉着不停的跳，什么时候它不跳才好! ”她说。“就是就是。”坐在床前的男人老实巴交地附和着。查房的医生就笑了，“不跳怎么行啊(心脏)？呵呵，我们可没有这个权力让它不跳，我们不但让它跳，还要让它乖乖地跳呢! ”众人就都笑。 　　男孩仍旧侧身躺着，把脸扭了一边去。有时是在看一页书，有时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的躺着，没有一点声息。这样的姿势，几乎从我进来就不曾变过。他在我的眼里，情形里并没有多少痛苦，只是那般无力的瘦弱，被病痛折磨得只落得骨架般的人儿，已经让我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那些日子，他几乎一整天都在打点滴。护士已进来换过两次了，床头柜上还有三个吊瓶在等着，一只拖着针管的手背遍布青紫，胳膊细瘦而苍白。“白血病。”那位大嫂咬着我的耳朵说。我心里一沉，感觉什么地方被那失血的苍白一下刺痛了!
　　男孩除了打点滴，每隔几天还要输一次血。那么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胳膊上的血管里缓缓输入他的身体。每次需要输血的时候，护士就会提前在门外悄声告诉他的父亲，那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我再想想办法。”我听见他讨好地对护士说，带了些怯懦。等护士转身飘然离去，男孩的父亲便默默走到楼道的拐角，蹲在地下，久久地垂下他的头去，那样子十分无助与痛苦。
　　却总是非常及时地，男孩又开始输血了，听到“哐啷哐啷”的药车急急地在门外响起，我们全部的眼神也会跟了过去。他那愁苦的，肩背有点佝偻的父亲，不知用了怎样的办法，总能让他得到一些维系年青生命的殷红的血液。一次一次的输血，那买血的钱，是由他一次一次的求告、奔波得来的。贫困日子里无情的挤压，使他过早地生出了白发，四十多岁的年纪，就已布满六十多岁的沧桑。
　　每逢集市的那天，是医院允许亲属好友探视的日子，从乡下赶来探视病号的病人亲属络绎不绝。病房里人来人往，一时噪杂起来，那嗡嗡回荡的千篇一律的问候声，诉说声不绝于耳，令人烦躁，这一天便让人觉得十分漫长。然而这样的日子，男孩的亲戚却很冷落。“唉! 钱都借遍了，谁还敢来呢？”他的父亲深深地叹一口气说。
　　只是，在他们冷清的亲友里，总能看到一个面貌娴静的女孩。据隔壁那个神经兮兮的陪护说，女孩是护校学生，在本院实习做护工，先前这里的卫生都是由她来整理的，只因别种原因，在我住进来的前几天突然地调到外科去了。“就是因为他。”那个陪护朝男孩呶了一下嘴，随之怪怪地一笑。
　　是吗？我困惑不解了，因为女孩很少来，而且每次都要相隔三天。“以前她天天来的。”那人酸酸地说。
　　我因为好奇，便有意观察女孩的举动。很快我就看出来，女孩和男孩之间确实有着一层不同寻常的东西。往常，女孩来，男孩连忙就要吃力地坐起来，这是在任何场合下男孩都不曾做过的，他总是随意听从人们的摆布。
　　坐在男孩的床前，女孩削着自己带来的红红的苹果，一双握着水果刀的灵巧的手在果背上优美地旋转，薄薄的果皮便垂挂不断。这一切的一切，男孩都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似乎决意要把这美好的画面永远地刻进脑海里去。有时看着看着，男孩便哽咽了，声音渐渐控制不住，抽泣起来。等男孩的心情平静下来，又为自己的失态而难为情，羞赧地藏过脸去，再也不肯转回来。我终于明白男孩一直不正视我们的原因。
　　女孩每次来，待的时间都不长，但我看的出来，她已在努力延长探视的时间了，因为周围有那么多疑惑的目光盯着她看，有的目光除了疑惑甚至刻薄。女孩每次离去，男孩都表现出十分的不舍，望着女孩的背影，男孩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深深的哀伤和绝望。
　　女孩最后一次的探视是在男孩的生命弥留之际。高烧已使男孩神志昏迷。回天已经无术，医生暗暗嘱咐男孩的父亲准备后事，男孩的母亲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中昏厥后被家人架了出去。
　　生命陷入最后游离状态的男孩，一双迷蒙的眼睛却仍无力地睁着，发烧干裂的嘴唇瓮动着，似乎在竭力呼喊着什么。一本厚厚的日记，已摆放在男孩的手边了，那顶军帽也已端正地摆放在男孩的枕边 。( 至此我才知道，它曾经是男孩的理想。)可是，男孩仍然在执拗地“呼喊”。
　　他的父亲着急不解，恸哭失声。我猛然想起了女孩，我忍不住对他的亲属大喊：“去啊，快去把女孩叫来啊!”不等男孩的亲属反应过来，我已腾身奔了出去。夜色已深，我忘记这时女孩根本不在班上，我找遍了外科所有的病房也没有找到。当我怀着深深的失望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的时候，却看到女孩默默地呆立在病房的门口。
　　轻轻地，我把女孩拥进门去。
　　“握住我的手!”男孩终于抬起他那瘦而苍白的手，喃喃地说，而那声音早已无声，那眼神早已无神了。
　　毫不犹豫地，女孩上前握住了男孩的手。人们全体凝止不动，就这样看着一双相握着的年青的手，许久，许久……
　　“握住我的手! ” 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握手？况且，是与一个将要离去的生命作出最后诀别的握别？我被眼前的场面深深地震撼，泪水潸然而出……
　　不久，阳光和暖，杨柳吐絮，时间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我治愈出院，离开病房的时候，在医院大门外暖暖的春风里和女孩不期而遇。想起那震撼心灵的一幕，我走上前去，很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地，我牵过她的手，轻轻地握着，她的眼眸渐渐盈满了泪花：“姐姐，我对他不是那样的，我不忍看他那么痛苦，所以……人们怎能那样对我呢？”
　　那一刻，我在女孩那模糊的表白里一下听得怔住了。我猛然意识到，这所有的一切，是否就缘于人类最美好最难得的一种真情呢？就缘于人间最纤细最温暖的一种爱心呢？见过了太多的虚情假意，却不知道，透过岁月的沧桑，真正让“真情”二字蒙受几多风尘的，却正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深谙世态炎凉倍尝人间冷暖的过来人。十分爱怜地，我抬手为女孩拂开垂落额角的一缕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