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黑了，但南方还有星光

　　越来越冷。冷酷的北方越来越幽暗。
　　但也有连续晴明的时候。不过，那样的晴明总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甚或四十多年前那些岁月。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条水，只是，那些山的身上比从前有了更多的毛发；毛发不是新长出来的，而是这几十年来再也未被刮剃，那种葱茏茂密也便呈现出失魂落魄或穷愁潦倒的样子。
　　那条水就更惨了，比从前更加纤瘦，越加羸弱，一年四季都是面相暗黄的，仿佛只在灵堂里用来点燃的那种土黄色火纸，了无生气，或甚或更加悲切；更像严重贫血，又长时间中毒的病弱之体，一息断绝是迟早的事，虽然它还在险峻的河段艰难鸣咽。
　　冬日里，这样的山水仿佛幽暗的历史一样晦顿且憔悴，还在以它们暮年的容色，占有着晴明的日子。
　　两相对照，那座城市是很光鲜的。光鲜得令人愿意相信幸亏还有那样陈旧而衰老的山水与它妍媸相比——真的，这几十年来，城市里修起了太多的新房子，甚至，整座城市都被翻新了，而几十年前，此地虽然也叫做城市，但其实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村落而已。
　　有些人在这城市里经历了梦一样过去的三十年或者四十年时光。如许漫长的一段过往无法彻底清除他们记忆中一些真切的身体伤痛和灵魂惊扰。几十年的好日子也没有完全改掉他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各种习惯，比如，他们的俭省行为近乎吝啬，他们的惜物之举近乎可憎；他们担忧日子阴晴无定的样子彷如惊弓之鸟，并且真的常常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对挥霍无度的年轻种群怒目而视出言甚恶。他们也对无所顾忌的“月光族”们的挥金如土忧心忡忡。他们紧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都憋着同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忠告：好日子往往不长，而苦日子说来就来——真正的苦日子来了，你们怎么过日子！
　　这些话当然不存在，只是以深刻表情的形式从忠告者的脸上表现出来。忠告者们自己也知道，那些被称作新新人类的物种对他们的忠告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在新新人类面前的大多数话语都显得不合时宜，仿佛都是并不值钱的出土文物，有碍瞻观，有损嗅觉。看看那些挥金如土，视钱财如树叶的一代，老一辈们当然记得，年轻一代出生时候的日子确实也是令人快慰的，他们成长的这几十年，日子确实也是逐渐变好的。年轻一代当然认为这样的日子天经地义无需论证也无需质疑，就像那些大山和那条大河，原原本本就是那样，就在那儿，流淌的永远流淌，蹲踞的永远蹲踞，还能变到哪儿去！当他们对日子的感觉至于麻木迟钝，他们也认为这样的日子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有所谓的只是钱的多少和共享者的多少的问题。难道还有另外一种过日子的样子吗？他们会这样不耐其烦且很粗暴地反诘。说什么也没有用，喝牛奶长大的人，无法理解吃草根树皮长大者们的良苦用心的。
　　但是，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有一些依然在这世上活着，他们就是那些俭省到近乎吝啬的，惜物到近乎惜命的；他们还会把无意洒落到桌上的饭粒捡拾到口里去；他们还保留着收藏破烂乃至修补破烂的习惯。虽然子女们对他们的作为怒不可遏恨之入木，往往趁其不备，将他们的所藏之物扔出门外，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两代人之间的因此常生嫌隙，虽然那些嫌隙常常因为血缘纽带而自然化解。而上一代人或上上一代人，正是在这样的冷遇和曲解中加速衰老的。
　　那些在艰难的时间河段里苦苦泅渡了很久很久的人，他们太珍惜现在的衣食无忧。他们太了解那条大河和那些大山的变迁历史，他们尤其清楚这块土地上的那片天和那片天下的那块土地的身世和脾性，它们自古以来就有翻云覆雨食言背约的习惯。几千年来——据说是几千年来——那些不良习气从未断绝。现在，轮到挥金如土、视钱财如树叶的这一代，那种流传已久的习惯在他这块土地上变本加厉。这块土地上至今都不能终止一种难玩的游戏——游戏的开发者们为这款游戏设计了进三步退两步的奇怪规则。在心存善念渴望进取的人们看来，游戏玩家们很像一群癞皮狗，流离失所挨饿太久，又屡屡挨打的时候，他们就老老实实摇尾乞怜，或者诚惶诚恐地把那只可怜的尾巴夹起来装可怜。善良而宽容的人们就给他们食物，帮他们修建住处。过些时日，当他们再次拥有三十年吃不完的谷米，五十年花不完的银钱的时候，他们又会开始向路人和邻居们狂吠，甚至真的开口撕咬起来，“老子天下第一”的祖训重新开始作怪。他们往往错判形式，结果总会遇上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不耐其烦不甘其扰者，一顿痛打，腰断腿折，然后重新做回他们的癞皮狗，重新露出一副可怜相，重操摇尾巴的家传技艺。而这时候，癞皮狗是极端自私也极端凶恶的，它们甚至决不允许自己的子女与之争食，甚至，他们会室内操戈自食其类。当然，即便活路如此艰难，他们也绝不会错失自己的发情期。他们会不失时机地，保质保量地，把自己的狗种延续下去。当有人，但不一定是主人——出于怜悯之心或者狗道主义的考虑，投给他们食物，配给他们妻妾，让他们享受饱食暖衣的同时，也关注他们的生儿育女。但癞皮狗终究是不会改变其本性的，他们会教唆狗族反恩为仇，视友为寇，一边吃着救济，一边对着救济者狂吠不停——吃饱喝足了，他们又有气力开始狂吠甚至寻衅滋事了，他们再次开始杀伐四邻或者远攻他邦，头狗一声吠叫，众狗群情激奋，声势甚为浩大，向四面八方咬将出去。如此循环，狗灾不绝。
　　“现在又到他们处处挨打的时候了，”经历丰富见多识广的上上一代，有人这样提醒了，但提醒的方式是给他们讲一则童话。“挨打的缘由，除了做贼，还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还有超越狗道底线，室内操戈，大开杀戒。最可恨者，他们连自己的同宗同族中更多的弱者都不放过！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保住他们那些狗群贵族们已经长到结实强大的犬齿和抢掠到手数量庞大的猎物。”
　　这童话听起来一点都不新奇，当然也就没什么乐趣。但讲童话的人也只能把童话讲成这样了，毕竟，他们老了，口齿不清，记忆不好，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喝醉了的人在当众演说，又像患有夜游症的人开始自比自画自言自语。年轻的听者们，要么早就溜之大吉，要么，出于礼貌，依然站在原地，不过都在玩弄手机，总之是极少有人在听。有人还想补充说，大凡狗在挨打之后，总会迁怒或泄愤，迁怒或泄愤的对象，遇到谁就是谁。他们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他们更善于破坏一个新世界。他们极善于激发并利用群体性野蛮力，那些构成群体野蛮力的个体，却都是相当怯懦和极端自私的。但他们都想着妻妾成群，都想着庭院深深，都想着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都想着睡有人侍寝食有人侍宴……他们是口念大悲咒的好斗的恶魔，是披着袈裟的色情狂，是大力倡导素食主义的贪婪的嗜血鬼，当听到以上那些能够让他们穷奢极欲的承诺的时候，这些可怜的弱者就聚合起超常的摧毁力……总之，他们是天地之间的公害。
　　但这些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同样，变成了极其深刻的表情，彷如一部流传千年的天书，留待年轻的种群们在以后难料好坏的日子里慢慢悟解。
　　其实他们也是我的同族，或者其实我也是他们的同族。
　　我的悲哀和愤懑已经无法诉诸语音和行为。我的记忆开始快速衰退。恰逢其时，天之下，地之上，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历史也被人蛮横篡改。而更远一些的真相，那就更是惨不忍睹了，它们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逐一遮盖起来，再次面世的时候，那些东西已经面目全非了。
　　挥金如土，视钱财如树叶的种群拒不接受忠告，反而嘲笑忠告者，尤甚者，竟受了狗性的感染，对忠告者群起而攻之！如此天地之间，就这样赶上了又一次冰冻期。这是严冬最后的日子，无论如何，春天的讯息都在传来，貌似强大实则虚弱的冰川不堪其重，开始开裂、崩毁。隆冬至于最严厉的时候，整个北方都在坍塌，犀利的朔风像密集的箭一样射过去。但无忧无虑的种群依然沉醉于娱乐，依然沉迷于消费，依然在体验群交，依然在尝试同居，依然嚼着汉堡喝着可乐，依然在震耳欲聋的KTV包间里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
　　这个城市太盛气凌人了，它以座座高楼的形象和气色对敬畏他的人耀武扬威，或者像一个窃贼喝醉了那样在守本分有操守的人们面前摇来晃去，看上去衣冠楚楚，笑逐颜开。它一定觉得自己提前获得最后的解放了，它一定认为，城市周遭那些大山是为了它的趾高气扬才草木葱茏的。那条河，变得那样浑浊、肮脏、恶毒、纤瘦、羸弱，是因为河流两岸金矿的开发——而不得不向城市里窃贼们的蛮力屈服的结局。
　　忧心如焚的祖辈们越来越有口难言，他们脸上深刻的表情，在同龄人眼中变幻成一帧帧清晰的电影画面，那些画面，有些事是关于开山造田的，有些是关于打脸钢铁的，有些是关于有学问的人全被哄骗、驱赶到农村的，有些是集体劳作和统一分配的，有些，是从灵魂里挖掘隐藏的强敌的……有些人必须让别人死，有些人必须死去。有些日子的过法，必须是只喊口号而不用干活也吃饭的……
　　那条积劳成疾的河流，像一张越来越破烂的羊皮，但还在被无节制的邪恶欲望撕来扯去。那些青山还会秃，那条河会断流。那些土地，除了继续收纳死亡，也将继续出产更严重的贫穷和更众多的愚昧。
　　聪明人都应该去看那些山和那条河流。敏锐的人，则要用心聆听那些山和那条河流的前世今生；倘若愿意占一卦，就会知道，这片天空和这块土地早就被远来的幽灵诅咒过的。
　　但谁都不能责怪自己，要责怪，也只能责怪这天地之间，自某时候起，充斥了太多的疯狂的灵魂，他们善于翻云覆雨朝令夕改自掌其嘴。其余被驱遣者被役使者被愚弄者被掠夺者，都是无辜的。这片天空之下和这片土地之上，鞭梢效应太灵验了，贫弱、自私又怯懦的灵魂，不等鞭子打到身上，但听鞭声，早已经齐刷刷地匍匐于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慑服土地上的咒语。
　　我对街上晒太阳的人开的最后一个玩笑是这样的：大山会重新变成焦土，河流很快就会干涸。但城市还将继续生长，最终长成破败乡村的样子——是的，城市终究会坍塌下去，一直坍塌到只剩下野蛮力最强大的一帮畜生在那里活得好好的。
　　越来越冷，这个世界的北方开始坍塌了，但有消息传来，南方的海洋，它刮起的飓风，终将卷走坍塌造成的废墟上所有的瓦砾和尘沙。
　　又有消息传来，北方要进入它的极夜时段了，而遥远的南方越来越明亮。但照亮南方的并不是太阳光，而是大海上的星光；与星光相辉映的，是冬日子夜以后，西天的那个月亮。 　　2019-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