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古木余香

　　我姓薛，名字中藏有五个“木”字，三明两暗。早在古家具收藏兴盛之前，我就喜欢各类硬木，莫名其妙老往旧货市场跑。去了也就是看看，认一认哪些是核桃木，哪些是梨木，哪些是洋槐木。人类的祖先构木为巢，我对木头如此抱有认同感，是不是一种返祖？我的五行属沙中之土，沙中栽培树木固然险象环生，但我可以靠后天的努力，通过亲近木头、收藏古木养心养眼，以此滋润我的生命。 　　天水城北有山曰天靖山，山脚有村曰瓦窑坡，顾名思义，原先是烧砖烧瓦之所，现在却成了古旧家具集散地——许多收购旧家具的贩子在此典屋而居，将从林区或远山深壑收来的硬木家具待价而沽，慢慢形成了这个带有浓厚文化色彩的买卖行当。正如吸毒的人知道从街心花园第三根柱子旁边卖饮料的大婶那儿可以拿到白粉，而嫖娼的人知道任何一家亮着粉红色灯光的洗头房里都有他期待的瞬间快感一样，我在瓦窑坡玩赏旧家具已有几个春秋了。我常常眼睁睁看着一卡车一车尚未修补的梨木或核桃木家具从瓦窑坡开出去，它们有书桌、八仙桌、翘头案、板柜、面柜、大书橱、药柜、大立柜、太师椅、小矮凳、禅墩、插屏、大平案、小炕桌、灯台、多宝格等。甚至有一次，我在瓦窑坡下一家工厂闲置的大院中见到了整整一院有上百件之多的蝴蝶式橱柜，它们的雍容大度，足以匹配和盛装全套《四库全书》！ 　　其时，操着陕西口音的司机如抢砸了圆明园的英法联军一样神气活现，我远远地朝扬尘而去的大卡车大吐唾沫，十分气极败坏。我现在没有钱收购这些老家具，而等我有钱了，它们却像黄河沿岸的水土一样流失殆尽，即便有，也只是家具贩子稍事修整和做旧后，反手销来的天价古家具。思之虑之，痛何如哉！ 　　在瓦窑坡，我常常像一个即将亡国的人，不知该如何表达古家具从身边流失的仇恨。这里的一件独板平头案，数百元被人收购后，在北京一转手，动辄上万元。那么这件出自本土的平头案，为何不能被本土人视作镇宅之宝代代相传下去呢？当无数商人将他们掠夺的脏手伸向西北一隅宁静的小镇时，小镇无人抵挡得住一件破旧家具居然可卖几百块钱的诱惑，纷纷卖旧换新，而他们身旁生长的梨木、核桃木，每年只长数寸，待其成材，为期尚远。如此渺视硬木生长规律，让人悲从中来。 　　人绝对是自私的。我在诅咒外地人趁火打劫地收购旧家具时，也着实期待自己赶快富起来，不遗余力留下那些古木和余香，作为自己的书斋清供。和我抱有相同想法的还有几位画画的朋友。他们先后买下了镶金半圆桌、炕桌、小圆凳、长条桌等，他们的妻子动辄就要将那些脏而黑的古董从楼上扔下去，这使得他们的家具收藏难以施展拳脚，于是其中有一位就受包二奶的启发，在外边租了一间房，专门陈列旧家具，隔三差五与旧家具耳鬓厮磨，大有文人性情。 　　几年下来，我也先后抢救性地将一些古木家具请进了书房，虽然我妻子也动不动就要砸烂那些据说有碍观瞻的物什，但我百般呵护，装疯卖傻，终于化险为夷。兹录藏品于下： 　　百宝箱。长仅一扎，宽约一拳，高可盈掌，箱身卯合严密，箱盖作桥拱形，且两头有翘檐之势，望之稳重而灵动。此箱质地温和细密，虽木质不辨，但精细如此，可以宝藏。遂将十二方古墨存于其中，每一掀盖，墨香扑鼻。 　　核桃木茶叶筒。以一整块核桃木挖空而得，黑旧如紫檀，纹理花如鬼面，行如流水，依称可辨。上亦削有木质盖，如农夫蓑笠，又如积麦之状。盖嘴滑如乳头，望之高古。天下茶盒，窑器为上，锡次之。核桃秀于深谷，百年后到人间脱成茶盒走一遭，茶之幸欤？人之幸也！ 　　杂木烟叶盒。亦以整块杂木按木质天然形状挖空制得，如菠萝，如古泉，如砚台。其色甚黑，原器色泽仅内壁稍辨，可知经人经事既久，阅世间沧桑亦多矣！农村取干烟叶卷之以抽，此物为贮存烟叶之器。今见古物，犹忆儿时农村风物。 　　核桃木插屏。纹饰甚繁，底座为透雕缠枝植物图案，前后左右均对称有凤头雕刻，写意抽象，上方应有龙头雕刻，已佚。插屏是遮风挡光，修饰居所之物，乃自书宋蔡襄《题龙纪僧居室》，裱于其上，不觉大雅雅人。 　　核桃面大书桌。此桌两抽屉为梨木，桌面为核桃木。造型简单，比例匀称，清雅秀丽，有大明家具之风，吾置此案于书房，日夕伏案疾书，木助人势，人借木威，颇有心得。 　　梨木小书桌。仅一人可坐读，有二抽屉，线条雄浑憨厚，质朴大度，有汉魏六朝石刻气象。 　　梨木小炕桌。桌面光洁金黄如童子面，带有小抽屉。老人可在炕桌上熬罐罐茶，小儿可在其上书声朗朗。此炕桌与前述小书桌、大书桌恰似一家三口，仆见之，犹觉木之亲情，心疼不已，乃同时购藏。 　　核桃木高圆凳。四足，十字衬条相连，足下有马蹄。置花瓶或兰草于其上，别有韵致。 　　核桃木镇布。正方体，长宽各一扎有余，用以镇压裱糊的布匹。余以黄绸缎裹之置于书桌上，犹玉玺大印，威风陡增。 　　镶黄杨盖板。板已裂，中间以黄杨木镶成蝙蝠以及“福”字，色如蛋黄。黄杨木每年只长一寸，不溢分毫，遇闰年反而要缩一寸。因生长缓慢，木质坚致，没有大料，故多用于雕刻和镶嵌花纹之用。采伐黄杨木极讲究，必以阴晦夜无一星，伐之则不裂。余得此镶黄杨盖板，每日视之，似与性情古怪侠客面晤。 　　核桃木烛台。虽为祭祀用品，但肚鼓腹细，盈缩有期，纹理灿若星辰，一波涟漪如漩涡，是核桃木中的上品。此烛台现供于书柜之中，以此遥祀文曲星宿眷顾我为人为文。 　　吾生亦有涯，爱木则无涯。木实无华，人使之华也。集邀众硬木于书房，是我的心愿，又何尝不是润泽我生命的一种必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