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房屋连着房屋
2020-12-14叙事散文半树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居住在高楼中,离地面很高,离天空更远。我将眼光在高楼中放出去的时候,本应开阔的视线却被更高的层楼阻挡,打了一个转儿似的折射回来,在浮于空中的房间里四处闯荡。很多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风雨中被击打的浮萍,来回奔走,然后枯烂,毫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居住在高楼中,离地面很高,离天空更远。我将眼光在高楼中放出去的时候,本应开阔的视线却被更高的层楼阻挡,打了一个转儿似的折射回来,在浮于空中的房间里四处闯荡。很多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风雨中被击打的浮萍,来回奔走,然后枯烂,毫无声息地沉入大水中。不过,我知道天下的水和水相同,都一样。最近的那个秋天,两条铁轨载着我,掠过曾经生我养我的天地,窗外,房屋连着房屋,荒草接着荒草,青瓦排着青瓦,灰尘落着灰尘。
路轨旁添了一条整修过的河道,河道贴着铁轨,只剩下一边河岸,河岸种植了柳树。柳树总是给我矫揉造作的姿态,光滑的主干,柔弱的枝条,纤细的叶子,一阵微风,它就会兴奋地舞蹈起来。我记忆中的绿,是榆树,很密集地排在一起,枝干粗糙,细小的叶片向上,阻挡着火车驶过的尘土和汽笛的鸣响。目光穿过柳树,满目都是秋草,很久之前我就发现,初秋的草有一段葱绿的时光,越发临近寒冬,它越发旺盛。现在,这些荒草就泛滥地绿着,披头散发,疯长。胡同被荒草掩埋了,路消逝了。一片荒草就遮蔽了渴望,探视的眼光向里深入不了,从葱绿的荒草向上浮起,竟然就是灰,暗。屋顶出现了,屋顶和屋顶相连,曾经青春的红瓦憔悴了,变换成了青色,青色是灰暗岁月的颜色。没有人,连鸡,连狗都没有。房屋连着房屋的天地,现在,没有生命的痕迹,这是一片废弃的天地,一片被人遗忘的天地。
房屋还是连着房屋,看不见边,房屋的尽头想起来是海,在飞驶的火车上看不到海。我和海有宿命般的连系。我的母亲出生在海边,血脉里流着海的气息。血脉里流着海的气息的母亲,将我生在铁轨边上。一间厢房,在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围墙,门外,就是铁轨,向北,很远,望不到边,可以一直远,永远的远下去,向南,很远,望不到边,再远,就是海,海更是一望无际,海可以消逝所有的欲望,也可以勾起所有的欲望。欲望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是一条放射线,放射到生命的终点,但不管如何放射,起点还是可以回望。欲望的喷射,是积淀的结果,青春的放荡实际上来自童贞。我的童贞就是厢房旁边的榆树,榆树,很密集地排在一起,枝干粗糙,细小的叶片向上,还有铁轨边的桥洞,铁轨边自然形成的河道,河道里的青蛙,河道边树上的蝉鸣,支撑起铁轨的碎石,发亮的铁轨的光亮。我的童贞诞生在欲望里,欲望将我诱惑的初始就是我的生命的初始,在我出生起,门外的铁轨就这样诱惑着我,一直诱惑着。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诱惑,比如不是我,比如是这片天地中所有的生灵,他们都被铁轨诱惑着,向北,向南,然后奔走,房屋留不住我,房屋也留不住所有的生灵。
我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抽着烟,烟很精致,细细的,白的颜色,像我纤细的手指。对面是一位女人,她不看我,旁若无人的对着镜子化妆,用纸巾擦她的朱唇,然后将沾满血红颜色的纸巾向外丢弃,纸巾被风带动,向后坠落。旁边还有人,他们吃东西,唾液和手指上的污秽沾满了那些果皮和包装袋,还有更多的垃圾,他们都推向窗外,我盯着他们看,他们将痰液也吐向窗外。车里很窄,很多的人在走动,从我的身边经过。我感觉到他们的气息,光影在窄窄的车道上流动,我吐出气息,这些气息和所有的气息混和,将我和所有的人融合在一起,包围着我,在这个时空以及另外的时空,我都逃离不了。飞驰的一列火车就是现在的时空,我和所有的乘客置身在这个时空中,其实我也在制造着垃圾,和他们一样,这些垃圾,现在,一个瞬间都投向了我出生的这片天地中。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样堆集,堆集将过去的时空和时光都掩埋,我心里涌出阵阵感慨,荒凉的土地,苍茫的回忆啊,我在土地之上,压榨着土地,我的童贞诞生在这片土地上,我和飞驰的火车,一起压榨我的童贞,积淀成无边无际的欲望。
房屋曾经是孤独的,从空白开始。我的曾祖父,是入赘的女婿。他来到这里,建造了第一幢房屋。青瓦,院子很大,土坯堆成院墙。然后我的祖父诞生在这幢房屋里,紧靠第一幢房屋,我的祖父建造了第二幢房屋,我的祖父的弟兄建造了更多的房屋,它们都紧紧靠在一起。然后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向外建造房屋。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但我出生在祖父遗留给父亲的厢房里。可是真正的英雄是曾祖父,我的家族从来传颂着曾祖父的业绩,所有的长辈都不允许对曾祖父的业绩提出任何质疑。其实很简单,他们这样说,一个入赘的女婿,当辈可以置下三十亩土地,这三十亩地在我的家族里,等同于开国的皇帝建下的伟业。据说,曾祖父用地瓜梗扎腰,连草绳都舍不得;据说,曾祖父为了赢回一担水果,挑着几百斤的筐子行走三十里路程没有歇息,据说,祖父被土匪绑架,三个月逃回家里的时候,胳膊上的伤口蛆虫涌动,曾祖父咬牙当他的儿子死了,他要儿子死了也不要卖掉他的房屋来赎回他的儿子。这些据说和从祖父、父亲辈传下来的故事,一直在房屋中飞荡,对于我的意义,房屋连着房屋,就是历史连着历史,就是家族的拼争,家族的血脉,就是土地和根基。可是,房屋终究被废弃了,房屋被欲望废弃,房屋被时光废弃,我的家族从此开始了飘荡,离地面很高,离天空更远。
最近的这个秋天,我在飞驰的火车上掠过这生我的土地,房屋连着房屋,时间仅仅是几分钟,我的回忆却走了三十年,并且更远。飞驰过的火车要丢弃这片土地的时候,我突兀地想起了,还有人在,我的大爹和大娘还在,他们的房屋应该在我出生的房屋后面,我探出头去张望,只有被南瓜藤遮蔽的落满灰尘的房屋,门紧闭,风卷着枯草,纸屑和垃圾在地面上滚动,没有人影。我的心开始疼,静默的房屋,像从我的心脏撕裂开来一样,不知何年才可以再见,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我出生和我生活的房屋,以及我的童贞和我欲望积淀的厢房,其实早就躺在了路轨下,铁路的扩张早就毁灭了房屋,我坐在火车上,实际上是在压榨着我生命初始的房屋,火车载着我,就这样,浮萍般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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