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成都之痛

　　父亲确疹得了晚期癌，而且是胆囊和肝都有，已经到了无法做手术的地步。但实话说，父亲的绝症对我的打击并不大，只是使我对人对生命的感触更深了。父亲是我的敌人，但要说这个敌人的不幸对我没一点打击是不真实的。敌人是敌人，父亲是父亲，血脉之连毕竟是客观存在的。看着父亲一身蜡黄躺在病床上完全丧失战斗能力的样子，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母亲打电话说父亲的病又发了，疼得很凶，通夜通夜睡不着，不敢吃东西，一吃东西就疼，这两天连水都不敢喝。我问她给大哥二哥他们说没说。母亲说，给他们说中啥用？你老汉儿害了这么久的病，你大哥就托人带了几个梨回来，连个脚板儿印印都没掐。我说也不怪他们，父亲也有不对的地方。母亲说，你也这么说？我们还说指望你？老汉儿就是再不对，现在害了病，要死不活的，你们总该管。我说，好，不说这些，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明天我就回来，送父亲去成都检查。 　　那天是18号。11点，我和妹妹在绵阳等到了父亲。母亲说没到江油，父亲就开始痛，随后愈来愈重，根本不敢坐，只有勉强跪在椅子上，一路都在叫唤。我们11∶20左右从绵阳出发。车上高速公路，父亲疼得更凶，跪在桑塔纳车里不住地叫唤。妹妹说老汉儿，再疼都只有忍到，我们又莫法帮你疼。母亲说，你老汉儿疼起来造孽。我说再有一个小时就对了。父亲要脱外头的衣裳，母亲不让脱，父亲说我就是疼不死也要叫捂死。父亲疼得内衣都汗湿完了。

　　12∶40拢华西医大附一院，即以前的川医。看急症。取血查血，打B超。父亲依旧疼痛，脸色蜡黄，走路直不起腰。我们忙的时候，他就倒在椅子上，由母亲照看。B超诊断结果：慢性胆囊炎急性发着，急性胆管炎。有一点我和妹妹都不明白，就是肝上有很多多发性血管瘤。两点，父亲住进外科六楼“普外1”的监护室。父亲脱下衣裳穿病人服时，我们看见他一身发黄，瘦得只剩两根骨头棒棒。妹妹当场哭了。我差不多要哭了。妹妹说妈，父亲都黄成了这个样子，瘦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不晓得？母亲说，这么久他一直是一个人在睡。父亲说，不说你妈，就是我自己都不晓得，每次换衣服都是在铺盖窝窝里换的，没注意看肉皮子。

　　医生不让家属留在监护室，我们就去天府广场右侧吃了面条。我们都饿极了，但却吃不下。在天府广场散步，我们都感觉累。5点去宾馆休息。6点步行回川医。母亲说晚上她经由（陪护）父亲。我说我经由。父亲说，你妈几晚上都没睡好，等她去睡一晚上，就由王芮经由。9点父亲又开始疼。没有办法。他一会儿坐，一会儿睡。他身上除输液的管子，还有一大把测试血压、心率、脉搏、呼吸的电线。他疼得无法自控，不住地叫唤，但又不敢大声。病房里充满难闻的空气。监护室住了6个病人。一个急性阑尾炎，女的，刚做了手术。一个12指肠穿孔，男的，81岁的老头，肚子上插了两根管子，血汪汪的，很恐怖。另外3个分别是乳腺癌、肠癌和肝癌。父亲一夜都在叫唤，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我感觉的不仅是痛苦和无奈，还有绝望。我恨我不能帮他疼。0点，我找医生给他打了杜冷丁，但效果不好。疼像潮水一样一次又一次袭击父亲，弄得父亲痛苦不堪。父亲几次说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早就想法死了，不管是喝老鼠药还是割动脉血管。我一次一次走出病房，一次一次去厕所洗手，一次一次在走廊徘徊。我一次一次看墙壁上的钟，感觉时间死了。我听见好几个病人都在说，钟走得比蜗牛还慢。看着父亲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已经木了。2∶30，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疲劳，坐着就睡着了。半个小时后，一位护士小姐过来拍醒我，说我的酣声太吓人了。护士小姐虽戴着眼镜，却很漂亮，工作服包裹的身子也不失性感。5点，又打了一支杜冷丁，父亲这才疼得好受一点，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白天，也就是19号，父亲没疼。医生看到他病情稳定，就把他从监护室搬了出来。我们也松了口气，出去转了转街。下午，妹妹回去了，说公司里有个会明天等着开。妹妹是一个合资企业的老板。晚上，母亲陪护，我写了间旅馆好好睡了一觉，还看了中国足球队跟伊朗队的一场友谊赛。中国2∶3输了，叫伊朗队又弄了个黑色三分钟。20日早上我一到病房，母亲就说，你老汉儿又疼了一晚上，咋得了喔？我问医生哪么说的。母亲说医生也莫法，只有打杜冷丁。看见母亲痛苦绝望的样子，我没再问啥子。我给大哥打了电话，叫他来。那天刚好是礼拜六，换了值班医生。昨天的潘医生已不见踪影。新来的值班医生叫阳卫。找阳，问主管医生何教授的意见，无果。父亲的疼痛加剧，整个楼里都听得见他的呻唤。母亲陪着，没有办法。我也没有主意。父亲满脸是汗，里面的衣裳又湿透了，他说这回是害病以来疼得最凶的一次。他哀号时脸颊焦黄，额头黄得像油菜花。我在走廊徘徊，感觉到的不只是父亲肉体的疼痛，还有母亲心头的痛苦。我彻底忘了父亲一贯的凶一贯的恶。

　　当我正在医生办公室和阳商量的时候，住院总医生麦走了进来，向阳讲了我父亲的病情，并指示检查几个指标，必要时好做手术。阳给我开了做CT的单子，要我去交费。我立即下楼，先是在旧门诊楼找了一转。正是中午，没人值班。我又去了内科楼，经多番周折才找到CT室。也没人。当我回到住院楼，麦正在找我，他说我父亲的病恐怕等不到做CT了，叫我马上带父亲做B超，他说我父亲的病很可能是癌。他是第一次说出癌这个字。麦电话向何教授汇报病情时，我一直站在旁边没走，我想知道何教授的真实意见。何同意麦的意见，再做B超。12∶30，带父亲去内科一楼做B超。1∶30，二次B超结果出来，麦看了，果然是癌，肝和胆都有。我立即在楼道用IC卡给妹妹打了电话。妹答应天黑之前赶到成都。妹妹要来，我心里踏实了些。接着，我又给二哥打了电话。我打了几个电话就哭了几次。父亲在注射过杜冷丁后安静了下来。麦把我和母亲叫去，说父亲七八层得的是癌，并且是晚期，已经无法治愈。为了准确，麦建议做一次CT。5点，大哥来。我在楼下接到大哥，没有带他立即上楼，而是带他在楼前的椅子上坐了一阵。我向他交代了父亲的病情。5∶20，带大哥上楼见父亲。5∶30，和大哥送父亲下楼做CT。6∶30得到CT的结果：结石伴肝癌。麦立即向何教授做了汇报。麦对我和母亲说手术已经割不干净了，只能引黄。我们懵了，也醒了。7∶30分，打妹妹的手机，已到了青白江。妹妹说在绵阳等二哥耽搁了一个多小时。8∶20左右，妹妹和二哥到。

　　麦就做不做手术再次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说我们听医生的。麦认为没有好多必要。二哥说看父亲咋个说，反正钱是他自己在出。父亲坚决要做，他说他宁愿死在手术台上。麦问我们哪个签字，说要做马上就做。我说最好大哥签。大哥说他刚来，不清楚情况。都推荐我签。我没推辞。

　　父亲被推上11楼后，大哥说他出去洗个头。妹妹说她陪大哥。我、二哥和母亲在病房等。二哥躺在父亲空下的病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在走廊徘徊。我看见那个戴眼镜的护士小姐在空荡荡的医生办公室打瞌睡，就过去陪她聊天。她不爱说话。我没话找话说。我给她口香糖吃。她问病人是我啥子。我说是我父亲。她说谁遇到这种事都没办法。我说其实无所谓，人总是要死的，只是得了癌死得造孽些。她说现在像我这么会想的人难找。她的成都话说得也蛮性感。我说多，我的两个哥比我还想得开。她说，你是搞艺术的？我说，你是咋个看出来的？她说，你的头发比我的还要长。说过，她脱了工作帽，理了理她的头发。

　　正当我要靠近那个美丽的女子时，走廊里突然喧闹起来。我一下子紧张得不得了。跑出去看，原来是来了一个得尿毒症的。病人像是已经要不行了。家属哭的哭，闹的闹。医生在喊缴钱。家属说缴了，缴了三千。医生说至少要缴两万才有法做手术。家属说先做手术我们马上就去拿钱。医生说也至少要缴一万。家属问病人做了手术有没有救。医生说那就很难说了。这时，麦从11楼下来了。我过去问我父亲的情况。他说你爸的手术不做了，说过就开始询问尿毒症患者的病情。一个大个子医生说，看样子是莫事了，打针的眼儿都止不住血，哪个还敢开刀？突然，一个年轻媳妇咚地跪在了麦跟前，一泡鼻涕一泡泪地求医生救她男人一命，她说她男人才29岁，儿子刚学会走路。有着美丽胸脯的那个护士过去扶起她，安慰着她。麦实话实说，说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除非出现奇迹。家属说但愿发生奇迹。麦说在他经手的几十例这号病人中还没一个发生奇迹。

　　父亲从11楼下来了，他躺在车上，像死人一样。我再次过去问麦医生。麦说麻醉前他身体的指标又有些下降，离手术标准太远，这种情况病人很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我说那就再没一点办法了？麦说你们要继续在这儿住院也可以，要回去也可以，不过，我可以给你们说句老实话，像你爸这种情况，吃药打针都等于是把钱往大河里甩。

　　第二天上午，我在出院意见上签字。由二哥给父亲做出院动员。父亲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不准把他送回家，要把他送到县医院。联系好来接的车，我们出去搓了一顿。除父亲外都去了。母亲不去，我们硬把她拖去了。虽然这个结果都不愿接受，但事情毕竟有了结果，我们都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轻松。走在大街上，我说这次除了已去世的婆婆外，我们小时候家里的成员都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有点感动。

　　2∶30，我和妹妹去结帐。票未传到。上楼催促，护士长退了几种药后才把票传下去。结完帐差不多3点了。一共用了六千五百多元。4点，接到传呼，接我们的车已到了医院外面的停车场。父亲坐着轮椅，由医院的工作人员推着。我，妹妹和母亲跟在后面。父亲虽穿上了平常的衣裳，但脸依旧蜡黄，依旧瘦，依旧无光。我知道蒙在父亲脸上的是死亡的阴影。我身前身后的楼房已经不同于我来的时候，我感觉他们特别熟悉，还有那些草坪，那些座椅，那些病人。成都的天上飘着稀疏的云，阳光非常温暖。在暖暖的秋阳里，我们感觉到的应该是希望，是回家的塌实，是康复的宽慰，而不是死亡。

　　走得太匆忙，忘了和那位护士小姐告别。

　　车到青白江，天光开始变暗。透过车窗，我看见了绿色的田野，不是家乡山区那种小块田野，而是广大的川西平原。桑塔纳在成绵缟高速路上疾驰，云压得很低，黄昏让我不断地生出幻觉。绿色的田野和灰色的矮房子从远处扑过来又飞快地退去。想到我的父亲身体里的癌细胞在一两个月之后就会让他永远退出人生的舞台，我忍不住泪如雨下。为了不让人发觉我哭了，我把身体侧向了车窗。我知道，对父亲来说是第一次到成都，也是最后一次。

　　我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