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的脚印

　　只要是不刻意破坏，抑或没有狂风暴雨的干扰，那么在时间的长河里，能够留下的精神象征，大多是父亲从松软湿润的泥上走过时，能被自己和他人看见的脚印，直到下一次的脚印将其覆盖为止。在人迹频繁的地方，泥土上的记忆常常被肆意改变，就象远飞的大雁，会将人的情感载来运去一样，因而要想保留住清晰的脚印，看来是十分困难的，再加之人的眼光是在脚印的上方，一般情况下很难委屈求全地对着脚印端详，于是，脚印轻易就被漠视了，与脚印一起被忽略了的，是它折射出来的精神因素。 　　孩堤时代的许多具体情形，对于不惑之年的我而言，已经远去，并与模糊融为一体，只有稚嫩的，重叠在父亲鞋印里的足迹，拒绝了模糊的诱惑，顽强而又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三十八年前，父亲随机关疏散到一个叫“七盘沟”的地方，平日里被叔叔阿姨戏称为父亲“身后一条尾巴”的我，很快便喜欢上了这里。白天父亲忙于“斗私批修”，只有在吃过饭后的夏日旁晚，才有闲暇带我来到岷江边的小沙滩上玩耍。一次，父亲趁我专心于捕捉草丛中的小虫时，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小陷阱，并在坑口铺上枝条树叶，又用沙砾覆盖好后，再从不远处故意走到有陷阱的地方，而在陷阱的上面，还专门用手拿着鞋，轻轻地在湿润的沙砾上印了一个鞋印，使之与从不远处来到陷阱地方的脚印，形成完整连贯的一行。一切就绪后，父亲对我喊道：尾巴，我的周围都是陷阱，只要你不被陷住而能够走到我坐的地方，我就给你讲故事。我仔细观察了父亲身边的沙滩，虽然周围有一些零乱的脚印，但都不完整，想想其中定会有诈，只有一行脚印是连续地通到父亲坐的地方。于是，带着得意的笑容，我循着这行脚印向着父亲走去，结果嘛，自然是父亲乐开了怀。今日回忆起来，我才真正明白当时父亲教育我的用意。不错，有许多脚印看起来是偶然留下的，也就是说，留下脚印的行为是具有偶然性的。正是因了行为的偶然与自由，才产生了习惯，习惯的本质就是经验。经验是我们克服日常生活中各种问题的好帮手，它能够让我们少走弯路，并提高办事的效率。然而，经验往往也是导致我们犯错误的主要原因，一如岷江边的沙滩上的这行脚印。 　　每个人的身后，都会留下脚印。在泥泞的路上细细观察就会发现，许多脚印，混乱地叠加，以至于彼此掺合无法区分，然而，脚印的叠加过程，绝对是秩序性的铺展：我的脚印是跟在前人的足迹之后的，走在我后面的人，脚印始终是叠盖于我的足迹之上的。我就是沿着父亲身后的那行脚印，翻过崇山峻岭，淌过河流涧潭，再次来到了年迈的父亲身旁的。常回家看看的那支歌曲，又从电视里飘出来，荡漾在我与父亲阔别了八年之后的春节团聚的融融氛围里，当然，也荡漾在了父亲喜悦的脸上。我仿佛看见，喜悦的情绪，正在用饱涵仁慈的墨汁，把父亲雪花般的鬓发涂染成醒目的黑色，然后凭借黑发的吸引，把父亲身后留下的脚印，由近至远地一一收回到他的鞋底，于是，父亲最终便彻底复归于原始的起点。其实，逆着时间的顺序来看，一个人的脚印，就是一个人的历史。看看父亲身后留下的脚印，从中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也可以总结出很多的经验，更能够获得智慧的启迪。可惜的是，现实当中，我们是不可能收回自己留下的脚印，重新铺展一遍，使原先看上去弯弯曲曲的那行脚印，变得更加舒展整齐和直接。但是，面对自己脚下继续向前延伸的路，我们还是可以把握住脚印留下的方式，至于把握能力的高下，完全取决于重温历史，学习实践和借鉴总结的积累程度。我又想起了佛果圆悟说的话：看脚下。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看过自己的脚下呢？通向真理的那条道路，有很多的岔道，在徘徊与确定之间所做的任何选择，最终都是始于脚下的。 　　我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脚印，与父亲的脚印作比较。进入学堂之前，自己喜欢用粉笔沿着自己的鞋边画出一个脚印，然后嚷着要父亲也沿他的鞋边画出一个脚印，于是，我的目光马上就开始在两个脚印间来回游移，面对我充满了童贞稚气的脸上露出的惊讶神情，父亲常常自豪地说：脚大江山稳。岁月的轮回，一次次与我和父亲相遇。当我终于长到脚大江山稳的年纪时，却在一次林中散步的过程里，不经意间发现，父亲留在泥土上的那行脚印旁，多了一个圆点——父亲随手在路边拣来的一截枝条，疲惫时支撑他的身体时所留下的痕迹。圆点距离脚印远近的位置，是父亲在站立与弯曲之间找到的最有力的支点位置。父亲年轻的时候，从不在权利和财富的面前弯曲，年迈了，也不甘心在衰老的面前弯曲，手里握着的树枝，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父亲虽然不能够独立行走了，过去穿过的许多鞋，因此也被当做垃圾抛弃了，唯有这截树枝，继续留在了他的身边，也留在了我的眼里和心里。其实，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寻找支点的过程，当许许多多的人匆匆走进你的生活，又从你的生活中匆匆离去后，你才会发现，别人的身体是不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的，能够支撑自己的，只有自己的脚，而留在自己身后的那行脚印，便是支撑的方式。就象支撑自己身体的支点是脚一样，支撑自己精神的，就是自尊。对此，屠格涅夫说过：人假使没有自尊，那就会一无价值。 　　每个人的脚印，都奔扑在覆盖的过程里，脚印对脚印的不断覆盖和延伸，便形成了路。这世界上本是没有路的，只是因了人的因素，才产生了路的概念。所以，路是人的脚印的总体标志，同时也是人的精神的外在表现。自从有了由脚印镶成的路，与人有关的许多活动就受到了约束，而且，脚印质量的好坏，随之也就有了一种精神评判的标准。大概还是在七年前，父亲因回访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同事，脚穿一双略沾尘垢的布鞋，走在了一条通往某五星级酒店大厅门外的红地毯上，四个门童几乎是同时伸出了戴着白手套的手，示意父亲不得入内，而在父亲的身旁，不时有檫得贼亮的黑皮鞋进进出出的。看见门童脸上有不屑之色，父亲只得微笑摇头，转身向公用电话亭走去。的确，与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沟槽或新颖纹路的鞋印比较，父亲的脚印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父亲的脚上，总是那双形影不离的布鞋。然而，正是这双质朴的布鞋，铺就了父亲的人生之路。于是，从许多草鞋，布鞋甚至是赤脚在泥土上留下的脚印的背后，我看见了“不风流处也风流”的精神，正在阳光下栩栩如生。 　　如今，我仍就继续循着父亲身后的脚印，向前走着。虽然我知道，总有一天，父亲的脚印会从我的眼前消失，我得在没有留下父亲足迹的地方，探索新的脚印开始的可能性，但我始终相信，只要认真从父亲的脚印里，总结出经验和教训，并将从这脚印里所折射出来的精神加以继承，发扬和创新，其结果自然就会是，自己的脚印，深深地刻印在通往“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