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师范旧事之十三十四
2020-12-14叙事散文雪笑
黄泥我第一次来到三阳川的时候,正是秋雨过后,一出火车站,一条黄泥路就横在面前,那是小石子之间,秋水之间,无边的玉米树之间的一条黄泥路,那是蓝天下阳光里一条热腾腾的黄泥路。它塞滞,它不畅快,它让人的生活拖泥带水。在大西北,到处都是这样的路,雨
黄泥
我第一次来到三阳川的时候,正是秋雨过后,一出火车站,一条黄泥路就横在面前,那是小石子之间,秋水之间,无边的玉米树之间的一条黄泥路,那是蓝天下阳光里一条热腾腾的黄泥路。它塞滞,它不畅快,它让人的生活拖泥带水。在大西北,到处都是这样的路,雨天是黄泥,睛天,是黄尘。
踢踏掉脚下厚厚的黄泥,我走进了我的学校。
第二天,我又踩着黄泥去镇子上买脸盆和肥皂,和我错肩而过的人们,不是高高地挽着裤管,穿着雨鞋,就是索性赤脚,脚底下的泥发出粘乎乎古怪的声响。为了少踩些泥,走路的人们一跳一跳地,像袋鼠。如果云南人是红泥腿子,东北人是黑泥腿子,则我们西北人就是黄泥腿子。
1986年的时候,整个三阳川,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条水泥路,在乡村师范校内,长约百米,左右杂花生树。一边是办公室,一边是大操场。其余的地方,一片黄泥世界坦坦荡荡。我们用黄泥泥火炉子,我们的孩子用黄泥捏小人儿。画画的张应生有一天出游归来,背了一大块“质量很好”的黄泥,说是可以搞泥塑,过了两天,果然屋子里多出了一位黄泥的断臂维纳斯。来的人这个摸一把那个摸一把,几年下来,泥身光亮如有神。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那一块黄泥出自哪个山岗。
在三阳川的最后一年,夏天,我和张应生去和渭河告别。我们在河里游泳,上下奔跑,一丝不挂,累了,我们滚在河滩上的泥里,像两条举行什么仪式的泥鳅,浑身涂满了黄泥,只余下两只眼睛,在太阳下扑闪扑闪。我们把这叫做黄泥浴,认为可以治自己身上那种叫做文明的病。
黄尘里走过了,黄水里呛过了,黄泥里爬过了,这样的形象,才叫人模人样。
传说女娲娘娘捏黄泥而造人类,那么,你我的真身,其实也正是黄泥的娃娃。质本黄泥,幻形入世,百年之后,回归泥土,也就是我们的一生。
大蒜
三阳川出产的蔬菜,春有韭,冬有芜荽,夏天的就是大蒜。
距收麦大约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油菜就熟了。割油菜时,蒜胎的头还是挺直的,打碾了油菜,榨了油,吃到没饼的时候,蒜胎的头已经弯下。很快,大蒜地里就出现了腰弯得和蒜胎一样的人们,那是农民们开始打蒜胎了。一手拉住蒜胎的头,一手往第三个叶子处摸去,用劲一掐,同时慢慢抽动,一根嫩黄嫩黄的蒜胎就抽出来了,一道大蒜特有的香味就开始在田野间飘荡。
在我们的学校,这时候上顿下顿就是蒜胎,早晨是腌蒜胎,中午是蒜胎面,晚上是炒蒜胎。炒蒜胎,其实是煮蒜胎,咬在嘴里,用张应生的话说,如咬橡皮管子。这时候,到处都是蒜味,大路边上,菜市集上,人们的饱嗝里,种蒜人家的毛巾里,无不散发着那种淡淡的辛辣与鲜香。蒜胎丰收的一年,便宜到两三毛钱一斤。谷贱伤农,听说有一家人,所有的地都种了大蒜,只等卖了蒜胎买麦子,结果却碰到了蒜胎大跌价,男人心情不好,女人口里劳叨,两口子吵了一架,女的喝了药,男的上了吊……那一天乡村师范的门口,人们一边说着这件事,一边骂着大蒜的花茎:我把日他妈的这东西!
我们却只能拼命地吃,腌煮炒晒,恨不能用夏天的肚子吃进去冬天的粮草。我们的女人上街,第一次不和菜农讲价:三毛就三毛吧!菜农也没有心思在称上日鬼,八斤也就是八斤。
一晃半个月过去,该起蒜了,人们又一次弯下了他们的腰,田野里又一次弥满了大蒜味。本地的老师刘德甫就开始“装蒜”。他每年照例要免费“装蒜”三天。当我们从大灶打上面条,坐在圆桌边开始吃饭时,如果刘德甫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蒜来说:来来来,大家吃新蒜,这时候,大家就知道又是一年的大蒜出土了,又是一年的夏天来到了,又是一年的麦收时节到来了--这一块地里有人起蒜,另一块地里就有人收麦子,认为种麦子比种蒜好的人,认为种蒜比种麦子好的人,现在都埋头于收获,至于究竟哪样种更好,他们自认为已经算清楚了,其实他们永远也算不清楚。
人算怎敌得过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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