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抑郁与沉思

　　　　　　——我的2003年的春天
　　我的２００３年的春天是从我父亲的周年忌日开始的。祭父，对于我纯属习俗。村庄依旧。麦地、石墙和父亲种下的樱桃树依旧。像过去的那些初春一样，油菜花开始张扬，樱桃花含苞欲放。 　　一年前的这个初春时辰，我的父亲在饱受癌的折磨之后，走完了他简单而又难言的一生。对于我而言，父亲的死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消亡。然而，在没有了父亲的一年里，我能感觉到的依旧是父亲作为权力、作为威慑的存在。我怀疑我的父亲以一种更为隐蔽也更为可怕的形式存留在了我的身体里，像最初他存留在我身体里的基因一样。 　　在祭父的过程中，在我母亲和妹妹的身旁，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想拥抱我的母亲和妹妹，却又没有那样的激情和勇气。面对父亲的亡灵，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和妹妹都有着怎样的心思。我没有探问。我知道，别人的心思是不便探问的，哪怕是你的亲人。
　　在冬天喝了足够的酒，吃了足够的肉，发了足够的浪漫，到了春天，我就开始抑郁。我的抑郁是周期性的，春天最重，历时最长。 　　早晨起床，我百无聊赖。翻翻书，看看电视，打点打点阳台上的花草。依旧百无聊赖。也想过晨炼，登山（一座很漂亮的山，离我的床不到一百米）或是跑步（一条很平坦、很干净的路，直通九寨黄龙），但不曾行动一次。我不知道晨炼的意义。我务虚，又犯了抑郁。我百无聊赖。 　　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读了马塞尔·杜尚。两本。卡巴内的《杜尚访谈录》和卡文·托姆金斯的《马塞尔·杜尚传》。在我的眼里，毕加索是画家，杜尚是艺术家；毕加索在“画”，杜尚在“想”。杜尚最好的东西不是《下楼梯的女人》，不是《被飞旋的裸体包围的国王和王后》，不是《从处女到新娘的通道》，不是《甚至新娘给她的单身汉拔光了衣裳》，而是背叛，是拒绝重复，是自由。一种纯粹的个人的自由，一种纯粹的个人的创造的自由。一种意志。一种生活的姿态。 　　杜尚高于生活。杜尚一生要表达的是一个超越边界的艺术理念。是探索，但又不仅仅是探索。主要是理念，而非感觉。杜尚的探索与创造是具有命名气质的。这样的气质不是一般的艺术家所能具备的，包括梵高那样的天才和毕加索那样的大师。
　　春天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乔治·布什有对萨达姆动武的迹象。布什在电视屏幕里有理不饶人，而萨达姆看上去也不示弱。当全世界都在力主和平的时候，我发现我骨子里居然是主战的。春天已经来了，我还没有看见花开，我想看看美国人的导弹在古巴比伦的土地上开花。重要的是，我以为，和平有时也意味着纵容。 　　布什在春雨春风里下手了。我开始思考这场战争。我的思考让独裁、邪恶、和平、民主、解放、石油、科技、利益、人性、民族、宗教这些词语有了更为完备准确的注释。我想象上帝站在地球之外目睹这场战争的情形与感受。我相信上帝有他自己的判断。 　　我以为战争是政治，反战也是政治；战争是行为艺术，反战也是行为艺术。我不知道上帝会不会这样认为。 　　对于这场战争，我的感觉是痛并快乐着。痛缘于炮火、死伤、流亡、毁灭，缘于资源的耗费和环境的恶化，也缘于道德。这是一层。再一层是绝望。对人性、科技和未来世界的绝望。独裁是不道德的，强权也是不道德的。萨达姆不道德，布什就道德吗？快感则在导弹飞流之间，在战火燃烧之间，在航母前行之间，在战事悬念之间，在独裁消亡之间，…… 　　快感加剧着痛。加剧缘于人性隐秘处的审视。 　　一个声音在窗外的花椒树下高叫：“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叫声出自一个参加过朝鲜战争的退休老头儿之口。 　　战争结束了。我却像个失意的球迷，突然站在了萨达姆一边，希望萨达姆卷土重来，在地球上留下一个典型的独裁统治，作为世界遗产，以免将来都民主了，人们忘了独裁的模样。我可一直是布什的球迷啊！ 　　“我不知道我是天使还是魔鬼，是英雄还是无赖，是强大还是弱小。如果你以人类的名义把我毁灭，我只会叩谢命运的眷顾。”古巴比伦的预感。
　　当一种变异的神秘的病毒为汉语孵出“非典”一词的时候，我正穿过开始发热的黄昏，带着尘土和恐惧赶往自己的家。我可以不渴望健康，我渴望创造；我可以不渴望安全，我渴望灵感。然而这个春天，我的灵感比从未打湿过水泥地面的春雨还稀少，曾经散发着幽幽张力的语言远离了我的键盘。我只有河床，淘尽了金子的河床，干涸而破败。 　　早上还只是灰，只是阴，上午突然寒流滚滚，雪花飘飘，漫天漫地。“瑞雪，瑞雪！”一个正在打手机的司机说。“瑞雪兆丰年啊！”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员说。我推开窗户，透过春情萌动的花椒树，看见官员们行色匆匆。官员的小车排放出牛奶一样的尾气，让从不感冒的木槿花喷嚏连连。静静地望着漫天大雪，我发现雪花并不如小学生作文里常说的鹅毛般，更不如李白形容的大如席，而是非常普通，只是密，只是潇洒。 　　雪花飘到尾声，电话响了。一位朋友从广州打来的。 　　我穿着碎花裙，正走在流花街，马上要换上白大褂。她说。 　　我正在看雪，岷山的雪。我说。 　　我喜欢雪，尤其岷山的雪。她说。 　　我喜欢碎花裙，蓝底白花的碎花裙。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