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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陪母亲上坟

2020-12-14抒情散文李满强

陪母亲上坟
文/甘肃李满强1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照例,我是要回距栖身的县城100多里的乡下去过年的,我年迈的父母至今生活在那个名叫李家山的村子里,我尚未成年的孩子也在那里。农历腊月28,我坐上了返乡的班车。车上挤满了和我怀着同样心情
陪母亲上坟
文/甘肃李满强
  1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照例,我是要回距栖身的县城100多里的乡下去过年的,我年迈的父母至今生活在那个名叫李家山的村子里,我尚未成年的孩子也在那里。
 
  农历腊月28,我坐上了返乡的班车。车上挤满了和我怀着同样心情的人。这些在他乡天空里飞倦了的鸟儿,仿佛得到了谁统一的号令,都齐刷刷飞回来了,在年这个古老的节日里,做短暂的停留
与休整。
  下车。寒暄。到处是朴实熟悉的脸庞。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那一刻心里就有种温热的东西在涌动着。   穿过熟悉的黄土路,上坡,下坡。脚步踉跄,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抬头间,家门已然在前。   2 正月初二的早晨,母亲一贯笑眯眯的脸上蒙着一层怏怏之色。问起,说是夜里梦见姥爷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从陕西上来了。刚下了火车,她喊他,可是他不答应。   “你陪我去给你爷爷烧些纸罢?”母亲征询似地望着我。
  老家旧俗,过年是要接逝去的先人的,要给先人烧纸的。腊月三十接回来,供在堂屋里,享受香火和供奉,也和后人们一起过节。正月初三再在接纸的地方烧纸,祭奠,将先人送回去,这年算是真正过完了。
  姥爷是在陕西去世的,已然有8年光景了吧?
  “或许是在阴间缺钱花了,托梦找我来要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弥漫着一种迷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我猜想,大概是母亲想起他了罢? 毕竟那是给了他生命和血肉的父亲。
  但是要到陕西给姥爷烧纸显然是不现实的,母亲沉吟再三,决定到姥姥的坟上去一趟。“如果你爷爷真的从陕西回来了,他应该和你奶奶在一起的”!
  母亲说。

  3 我得简单地说一下母亲的家世。
  母亲家和我们本来是一个村子的,只是隔着一道约5里路的山梁。甚至连村庄的名字都有这相似的地方:我们住在李家山,母亲家住在李家岔。姥爷和爷爷是同一年被国民党抓去当兵的,又同一年从部队里逃出来。   由于这段因缘,后来我母亲就嫁给我爷爷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我后来的父亲。母亲到我家的时候仅仅17岁,就开始操持家务。她出嫁的第二年,我姥姥就去世了。   好多年后的今天,我问母亲姥姥是怎么去世的?母亲面露难色,迟疑着说,姥姥本来是得了痨病的,卧了两年的床,但是后来她听别人说,姥姥其实是被人害死的。村子里有个寡居的女人看上了姥爷。看到姥姥病了,就想取而代之。于是在给姥姥的糖水中加了药,给姥姥以致命的一击!但是这仅仅是传闻罢了,时光的烟尘已经湮没了事实的真相。与此事相关的人现在都在黄泉之下了,所有的爱与恨也已经烟消云散。   那个后来被母亲称作新娘的人后来果真是嫁给了姥爷。
  “尽管有那样的传说,但是新娘的人还是很好的”。
  还清晰的记得小时候和母亲去姥爷家。母亲会用那时候很少见的白面烙上两个烤饼做礼物。我在我们家吃不上,但是到了姥爷家,母亲的新娘会毫不吝啬地掰给我吃。   但是这个带有点神秘色彩的女人也没有陪伴姥爷走完最后的人生旅途,还是先他而去了,最后和姥姥葬在了一起。姥爷也是命运多舛,生了四个女儿,但是膝下无子,最后在生活困难的时候和三个姨姨一起去了陕西。期间他怀念老家,回来住了5年,最后身体不好,就又去陕西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1998年夏天,姥爷在异乡永远的闭上了眼睛。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
  他去世的时候,母亲不在姥爷身边。   4 正月初四,我和妻子、女儿陪着母亲来到了姥姥和母亲新娘的坟上。
  所谓的坟早在轰轰烈烈的改土造田中夷为平地了,现在是某户人家的苹果园。母亲凭着印象找了个地方,说是就是这里罢!于是我们就一齐跪将下来。   北风彻骨,残雪映照。年届花甲的母亲郑重地点燃了她亲手印制的纸钱,垂下了她花白的头颅,嘴唇翕动着。我不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的纸钱是烧给姥姥和姥爷的呢?还是包括那个新娘?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魂灵的话,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是骨肉相见的欢欣?还是路遇的淡漠?对这些已经在泥土里长眠的亲人们来说,隔着这么多的岁月和风烟,也许他们会指认这些他们流传下来的血脉,也许他们早已经超脱了这些……作为后人,我们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烧一些纸钱,奠一杯水酒,作为对他们给了我们生命的感恩吧?   这样乱想的时候,4岁半的女儿突然说,爸爸,你看这些燃烧的纸钱多像黑色的蝴蝶啊!或许对她来说,泥土下面是什么、是谁,有着怎样的恩情与仇恨已经不重要了——   就连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在这个陪母亲去给她的亲人上了一次坟罢了。   5 就在我断断续续地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去年春节的时候,母亲右手的中指上突然有些肿,但是没有疼痛感,大家都没在意,以为只不过是个小病罢了,就连在医院做护士的妻子也没看出个端详来。母亲自己也说,要带孩子(我的孩子),要做家务,家里的牲啊畜啊的,都离不开她,以后有时间了再说。   今年回家,仔细看母亲的手,以前肿的地方突出了,有四个黄豆大的小块,我心里一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怕母亲看出什么来,便笑着说今年元宵节县城很热闹呢,我陪你去看看好不好,顺便把你手上的病也看一看。因为是农闲时节,地里的活计还没开始,父亲一个人可以应付得过来。再加上我的孩子也已经快三岁了,母亲感觉能走开了,便欣然应允。母亲从孩子时代到现在,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离家80多公里远的我蜗居的这个县城,她一生中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大概是离家20里远的那个乡镇集市了。她应该有能力有理由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元宵节,陪母亲看社火表演,看完了小城晚上盛况空前的焰火。长了这么大,算是第一次陪母亲热热闹闹过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元宵节,正月十六,我陪母亲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医生反复诊断的结果是,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肿块是实质性肿瘤,必须连整个中指锯掉。如果是良性的,也就没什么了。如果是恶性的,那意味着什么就很清楚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它是不是已经扩散了……   6 医院大概是每个人最不喜欢去而又必须去的地方之一。我的感觉是,除了妇产科有新生孩子的喜悦色彩之外,其余的地方全部充斥着病灶、疼痛、绝望和哀伤。多年前我写过一首小诗歌《妇产科病房》   一个早孕少女在默默哭泣
  无数新生儿的母亲在幸福地喘息……   我曾经无数次的进出医院——我的前任女朋友和现任的妻子都在这个小县城最大的医院里上班。我曾经目睹了多少生离死别和迎接新生命的狂喜。但是他们的哀伤与快乐似乎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好多年来我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在面对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除了生孩子的那一回。
  然而今天,我却将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独自承担属于我自己的那份忧虑和疼痛。
  早晨水米未进,母亲就被我们领着走进了医院。
  做心电图、量血压……医生(竟然是他!我前任女朋友的丈夫!这个世界也太小了!)找我谈话,说是母亲血压偏高,心率过缓,他对我讲了手术中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然后叫我签字画押,整个过程充斥着悲壮的味道。
  这只是手术前的例行公事。问题在于母亲将从此永远失去她的中指!从来没有读过一天书的母亲是不晓得十指连心这些话的,她有些无奈地说:锯掉了手指,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废人?以后怎么做活计呢,连缝缝补补都没法子做了!
  我无法想象,这个目前正在变异着的,有着神秘病灶的手指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先母亲的精神和生命而离开母亲?60年来,它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忠诚地为母亲操持着一切。自从17岁嫁到我们李家开始,母亲用她这根不起眼但是不可或缺的手指为她的亲人们缝制了多少过冬的棉衣?缝补过多少生活的窘迫和漏洞?它多少次使温暖的炊烟在家门之上升起,使我们的辘辘饥肠得以安顿?
记忆中常常挥之不去的,是小时候。每每肚子饿了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母亲会用手给我擦去泪水的情形和感觉。时至今天,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因为劳动而皲裂了的手划过我脸上的皮肤时节那种又痛又痒又很舒服的感觉。母亲就是用她这样一双粗糙不堪的手,不但把我们兄妹四个拉扯成人,还为我们拉扯了我们的孩子,她甚至还想着为我们的孩子将来带孩子呢?   但是现在,这根陪伴了母亲一个花甲的手指,却突然间要离开母亲了,它对母亲将来的生活心态是多么严重的打击啊!
  7  8点40,母亲走进了手术室。
  望着母亲矮小的身影消失在手术室的走廊里,我的眼睛突然间一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了。
  而它终于还是冲出来了!手术室外是众多和我一样忧伤的、陌生的面孔。他们会理解一个儿子此刻对母亲的内疚和牵挂么?
透过玻璃,我看到母亲走得是那么的迟疑,那么的无助和孤单。我不知道,那根和母亲血脉相连的、又十分可憎的手指,究竟会把她的命运之水引向那里?
  和母亲隔着一道门,而我觉得似乎隔了多年的时光。门里,母亲将独自承受着这偶然的、本来或许不属于她的疼痛。门外,我在心里暗自祈祷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神灵,你们都到这里来保佑我的母亲吧——她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她需要善良的回报啊!
这道咫尺之间就可以穿过的门,似乎是生死之门了!   8  10点15分,母亲从手术室里出来了。   不,更确切地说,她是在担架上被推出来的,母亲的神志似乎有些迷糊。
  我首先看到了那只做过手术的手,被厚厚的纱布和绷带包裹着的,残缺了一个指头的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见到了那半截从母亲手上锯下来的、让母亲寝食难安的中指。医生指给我看被切开的肿瘤。妻子是医院的护士,看到那半截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捂着嘴跑掉了。而我要看清楚它!是的,这根仿佛还保留着母亲体温的指头,这根让我们曾经感受了无限的爱,又在晚年闹着要离开母亲的指头,最后将被送去做病理检查。结果有两种:如果这个指头还算善良,顾念母亲和它相濡以沫60年的感情,它将仅仅带走它自己;如果它是自私的,它变异了的话,带走的将不仅仅是它,还有母亲的生命。
在病房里安顿好母亲,液体在很有节奏的滴着,母亲在麻药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我望了一眼窗外,已然是快阳历3月的天气了,不知什么时候正在飘着一场罕见的大雪……   我在想,这场雪过后,今年的春天快来了罢。
2005-2-26写于静宁县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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