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听上帝的笑声
2020-12-14叙事散文阿贝尔
有人生来务实,善做实干家。有人生来务虚,善做梦想家。我属于后一种,生来对形而上的东西有本能和永远的兴趣。我人生中最早的务实便是对人的起源的思考。那时候,我年幼无知,看见人们美丽的脸庞和身体,看见人们会说话会劳动,就会不由自主想去探寻它的来源
有人生来务实,善做实干家。有人生来务虚,善做梦想家。
我属于后一种,生来对形而上的东西有本能和永远的兴趣。
我人生中最早的务实便是对人的起源的思考。
那时候,我年幼无知,看见人们美丽的脸庞和身体,看见人们会说话会劳动,就会不由自主想去探寻它的来源。这无异于冒险的冲动是我尚是空白的生命画上的第一笔。
一天放学回家,看见神龛上放着本厚书,我就忍不住去拿。我似乎预感到它能帮我解答那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神龛很高,我劳了了很多神才取到。那是一本人类史普及读本。一个工农兵理论小组编写的。封皮破旧,纸张发黄。是做回乡知青的大哥从一个成都知青那那里借来的。
那时侯,我十一岁,不懂历史。但读本上有关人类起源的文字深深地吸引了我。至今我也不明白,我那样一个孩子怎么会对如此重大高深的问题如此敏感。
读本上说,人类是由夏娃和亚当给蛇引诱偷吃禁果后创生的。我没有听说过《圣经》,更不知道夏娃亚当的故事和象征。我确信他们是两个具体的人。
现在想来,读本上说的夏娃亚当造人,是拿来当靶子批判的,作为唯心主义的人类起源观。
然而那时,我却如获至宝,再没有往下看。我想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我隔壁的小伙伴。既然已经知道人是夏娃亚当造的,有什么必要再往下读呢?我心跳得厉害。我生命的白纸画上了很深很高的图画。
我抱起书冲出院墙,婆婆正坐在门口的李子树底下纳鞋底。夕阳盛满了她的皱纹。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人的由来。
我在小伙伴家门外的断墙上等了很久。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我也许有点做作,有点故弄玄虚。我心头涌动的不止是先知的优越感,更有博学的骄傲。我对照着书,一字一句告诉小伙伴人是由夏娃和亚当造的。
后来当我从中学历史课得知人是从猿猴变来的,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这一确凿知识既否定了让我心跳的夏娃和亚当,也不符合我浪漫又形而上的思索情调。可是当我在动物园发现猴子跟人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并知道它来自英国一个叫达尔文的物种学家时,我动摇了。尽管如此,我内心仍一直保留着有关夏娃亚当造人的温馨记忆,并在被开拓的思维中发现它的哲学意味远胜于猿猴的具体实证。
有一天,我突然想知道天上的星星有多大。我不知道我的冲动是来自对宇宙的欲望还是仅仅是好奇。我爱星星。星星在夜晚眨眼睛。
我想知道我爱的事物的底细。
我在学校的苹果园找到我二哥班上的“尖子”问,嘿,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大?“尖子”正在背书,他是走“白专”道路的那种人。
“白专”生说,你说呢?
我说星星至少有碗那么大。
碗那么大?“白专”生重复了我的答案,但语气是嘲笑的。
我说,莫非还比碗大,莫非还有簸箕那么大?
簸箕算什么?比地球还要大呢。
比地球还要大?可是地球有多大呢?我说,照你这么说,我们怎么也无法抱住一颗星星?
“白专”生笑笑,说,想抱星球,星球又不是花姑娘。这一次,他说的是星球。
我再也无法忍受他骗人的谎言。我听说地球上有七大洲五大洋,轮船也要好几年才能走一圈。他居然说天上指甲壳大的星星比地球还大,也真是“白专”了。
我确信星星大不过我们家的土钵碗。
读到师范,我探索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我时常被天空的界限、鲜花的绽放和生命的死亡搞得神魂颠倒、焦头烂额。一度时间,我热衷于《中国青年》展开的人生观、世界观讨论。毫无结果。我的思考太早太多,无法轻信那种“乌托邦”的道德理想。至少,我不能相信人生的目的是为了奉献,牺牲。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思考。如果人生是为了奉献牺牲,那么,我必须弄清楚奉献给谁,牺牲给谁。我更不相信人生是为了吃喝玩乐。人生既不是为了虚无飘缈的宗教信仰,也不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物质享乐,那么,人生又是为了什么?
我开始阅读,写作,把思考变成文字,试着回答这个不可能回答的问题。我的文字只是对生命巨大困惑的描述。
我做了老师,时常遇到像我一样爱胡思乱想的学生,他们问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却又不能不做出回答。
我说,人生是为了创造,为了对社会进步做出贡献。
我的回答不假,但不是最终的。
他们说,老师,人生是为了创造,创造又是为了什么?对社会进步做出贡献,贡献最终归谁?
我无言以对。他们的困惑依旧是我的困惑。
一个夏日的黄昏。一位被称作“莽汉”诗人的朋友远道而来与我畅饮。诗人耿直豪爽,酒量无限。我们在半醉状态突然无言。诗人弄起吉他,唱起了齐秦的《自己的沙场》。“不要对我说生命中无聊的事,不要对我说胜败是兵家常事,对于我经过的事你又了解多少;不要对我说生命里辉煌的事,不要对我说失败是命运的事,那些在经验里我只相信一次……”他酒精的声音低沉沙哑,甚至有些破绽。但当歌声滑过我的被酒精刺激得有些冲动的心时,我本能地捉住了“无聊”与“辉煌”两个词语。它们灯盏一般在极度感伤的氛围里照亮了我乌云中央的黑暗。我猛然悟到,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没有意义。我被自己的觉悟冲击。目瞪口呆。又惊诧又绝望。我不敢相信我的觉悟,又不能不相信我的觉悟。
当我把我的觉悟说给诗人时,诗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诗人放下吉他,点燃一支烟,慢吞吞地说,人生本来如此。诗人的声音悲凉,眼角浮动着惨淡的光亮。
诗人擦了擦眼角的惨淡,给我讲起一个故事来。
一个人被狮子追逐,落入荒原的一口深井。那人有幸抓住了井壁的藤蔓,没有坠落井底。井底,一条巨蟒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他。井上面,饥饿的狮子还张望着他。他悬着,暂时得以喘息。然而,老鼠开始噬咬他手里救命的藤蔓,要不了多久,藤蔓就要断掉,,他就要坠落井底。突然,他看见了手边的一枝野果,尽情地品尝起来。
这个灰色的故事是绝好的人生寓言,呈现了我们每个人一诞生就遭遇的尴尬境况。
后来,我读到尼采和叔本华,发现他们都在演绎这个寓言故事,只是他们的演绎悬而未绝,仍如暴雨前的乌云。
与成都诗歌评论家杨谈到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杨以不同参照对个体和人类的存在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他说,就宇宙而言,个体乃至人类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就个体或人类有限的生存历程而言,存在是积极的,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创造、爱和存在本身。杨的话让我明朗,同时让我透视到萨特在《理智之年》、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隐含的寓意。
读昆德拉的书,发现我一贯的思考和觉悟依旧是个错误,而犯错误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听上帝的笑声。我的发现来自“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句昆德拉喜爱的犹太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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