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满天烟花

　　
　　　　　　　　　　　　　　　　　
　　那一年我没有烟花，没有任何的理由。
　　　　　　　　　　　　　　　　　
　　路很硬，磕疼了脚。雪打在我的脸上也疼。疼让我发现，雪像沙粒，斜或者直着从天空中没有任何道理地袭下来。我的头更疼，里面很多的怪想和杂念急速地转动，速度越来越快，变成一片虚幻的光影。我的心里有怨，有恨。
　　　　　　　　　　　　　　　　　
　　我可以怨恨很多的人，母亲、父亲，而我最怨恨的是平时的伙伴。他们，现在聚集在街中央的磨盘上。我躲避着磨盘，磨盘又吸引着我。磨盘在我出生前就立在那里。磨盘排斥其他的一切，放射出一块地盘。地盘上人们可以闹、哭、喊、笑，孩子可以拉屎撒尿。现在，我的伙伴们在炫耀。他们拿出烟花来，花花绿绿，直的、园的、方的、扁的，所有的样子都有。在我渴望的眼看来，摆在磨盘上的烟花可以发出亮光，晕晕荡荡的，刺得我不敢直视。我绕着磨盘走，甩动着手，低着头间或还用脚揣一下磨盘，不发出声响。然后我还是承受不了，我就离开磨盘。我已经感觉那磨盘是天下最丑的怪物。磨盘那么苍老，这边凹了进去，那边被磕去了一角，浑身还粘上黑色的泥巴，其实我也曾经在上面使劲地甩过那些泥巴，从来没有输给过什么人。
　　　　　　　　　　　　　　　　　
　　我低着头回家，小声谨慎地央求父母，也给我买一点烟花吧，我只要一点点烟花。我的央求没有回声。母亲叹气，父亲皱着眉头。
　　　　　　　　　　　　　　　　　
　　我开始走路低着头。低着头有很多的好处。低着头我可以不看迎面走过来的人，低着头，我可以不看那些连眉毛和鼻子都趾高气扬地抖动的孩子，低着头我甚至还有幻想在鼓励着。我相信，我也许一定一定可以在低着头走路的时候，拣到一毛钱，这一毛钱肯定属于我，因为全世界的人都仰着头走路。
　　　　　　　　　　　　　　　　　
　　雪就下来了，雪几乎就天天下来。沙粒一样的雪、飘絮一样的雪、打着转、旋着圈就扑下来。雪就覆盖了所有的一切，树、枯草、磨盘和路。我用脚摊开雪，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三三两两的雪粒立时嘲笑般再覆盖上去。这雪就下啊下，一直下到年三十。
　　　　　　　　　　　　　　　　　
　　我知道，彻底地知道了，这一年，我没有烟花。
　　　　　　　　　　　　　　　　　
　　锅里热气升腾，母亲还是下着饺子。母亲的脸上有了些笑容，她一定骄傲，她可以让所有的孩子都吃上一顿饺子。她盛了一碗，喊我送给奶奶去，奶奶在堂叔家过年。我端着饺子在午夜里出门，大雪泛着亮光，天空有朦胧的月，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到处是响声，轰鸣、尖利，连成一片。年是一个声响的节日，无论什么年代都一样。我给奶奶磕头，问所有的人过年好。堂叔就摸着我的头，笑呵呵地问，一会儿回去，你要放烟花了吧？都急坏了吧？堂叔怎么会不知道我没有一个烟花呢？我沉默着，回转身子回家，泪给我的眼蒙上薄雾，我使劲地仰着头走路，因为街上没有了人，因为我没有了幻想，因为我不想让泪下来。
　　　　　　　　　　　　　　　　　
　　然后，我突然发现，天这么辽阔，天在所有的上面。这月的朦胧和我朦胧的眼配合的这么妙，一片银光柔和温情地弥漫。天的最高处，一团烟花在怒放，火星炸开，四散的红、绿、黄、蓝，吱吱呀呀钩着肩，搭着背，它们，全部向我奔过来。我急速地转头，西边又升起烟花来，很有节奏地向上，拖着长长橘黄色的尾巴，北边一声轰鸣，南边大声，顿时天空要爆炸了一般，所有的颜色都喷射，怒放，摇摆，翻转，抖动，所有的烟花，在天空中，大笑，哈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所有烟花燃放的情景。我这一年，没有烟花，然后我才知道，天空中的烟花一样为我燃放。我痴呆了，在雪地里，一个孩子痴呆着看着天空，看着烟花。
　　　　　　　　　　　　　　　　　
　　世界静止在这一刻中。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过了很多年很多年，我，儿时，少年，青年都这样，一直沉浸在雪地里，仰望着星空。我隐约听到了母亲的喊声，母亲喊儿回家过年。我放声，歌唱般，回答，声音穿透了岁月和时空，我说，妈妈，你看到了吗？我看到了满天的烟花，满天的烟花都在为我燃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