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新塘往事(十一)

　　我一直在新塘生活着，直到我考上高中那年，那年我正好十六岁。我的小学是在西塘小学读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时的教科书很少，只有语文和算术（即现在的数学）两门。每本书的扉页都印有毛主席语录，现在想起来，荒诞得很，连数学题也少不了阶级斗争的内容，地主对于我们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讲，就像现在的新一代来看我的文章一样，隔得那么遥远，连一点想像的参照物都没有。可是，我参加了各种政治性的活动，比如参加红小兵，当时，家族出身，是决定人一生命运的一件东西，现在很难想像当时的情形，它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给犯过罪的人衣服上印红字一样，身份的阴影将一直跟随着他的一生。如果是黑五类子女，一切的机会都与他们无缘，当兵、招工、提干等等，就连参加红卫兵之类的组织，也是不可能的，在那个荒诞的年代，扼杀了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和希望。人生活在一种高压的环境中，没有一丝安全感。我小时候，也就是七十年代初期（七四、七五年），在我们新塘，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个不同的政治派别进行武斗，造成两死六伤的严重后果。当时一派是所谓的新派，是军管支左的对象，另一派是所谓的红派，就是学生与红卫兵的联盟。事件的起因仅仅因为双方对毛泽东的一首词的理解不同，于是他们决定诉诸武力来解决孰对孰错的问题。两个学生死于非命，因为新派有半自动步枪，他们对着稚气未脱的学生毫不犹豫地开火了，后来，此事竟不了了之。受伤的学生中有我的表哥，还有我的第一位语文老师刘肃。 　　刘老师是新塘人，六三届的师范毕业生。刘老师人长得很清秀，是个美男子。但他的家庭出身是私营工商业主（就是小资本家），所以，学习成绩优秀的他，只能报考师范学校。他的语文教得棒极了，从小学一年级一直教到五年级毕业。刘老师的妻子是校工，据说也是因为家族出身不好，不能招工上大学。他们一家就住在学校里。刘老师夫妇俩都是相貌出众，仪表清雅，老师们谓之神仙眷属。刘老师的板书堪称一绝，我们喜欢上他的课。当时书上内容无外乎阶级和压迫之类的故事，他喜欢讲雷锋的故事，特别讲到雷锋帮助老大娘冒雨寻亲的时候，他的神情格外激动，他说，这是常人应该学习并力行的榜样。他说到这里，并没有过多的渲染政治的色彩，只是说雷锋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道德楷模。的确，我们现在反思雷锋现象，从中华民族传统的敬老爱幼的美德出发，很容易理解这种助人为乐的行为，而不会因为他是什么阶级的人，以及他所要帮助的对像是否是被剥削阶级而决定其行为的政治意义。这种大胆的举动给了我们一种阶级观念以外的新鲜思想，让我们觉得他的论点似乎更有说服力。好在没有人听过他的课，否则他会有大麻烦。刘老师的语言生动有趣，经常说些幽默的话题来，比如他说到有一个造反派在批斗一位生物老师时以他曾经讲过蚂蚁是自然界中最有组织纪律性的生物，最富有奉献精神，批他是资产阶级反动代表和剥削阶级的发言人，那位生物老师感到啼笑皆非，造反派说众多的蚂蚁是奴隶，被蚁后和公蚁所剥削，它们无偿地为整个蚁国辛勤地劳动，获得食物以供给蚁后和公蚁们食用，而那些蚁后与公蚁们不劳而获，过着寄生虫般的生活。这种事情，现在看来是十分荒诞的事情，在当时那个年代，却是十分严肃的话题，与阶级斗争联系在了一起，工蚁成了被剥削的阶级，相当于劳苦大众，蚁后则是剥削阶级的总代表，公蚁是不劳而获的贵族阶级。按照此逻辑，深受欢迎的蜜蜂群体，不也成了一个需要去解放的阶级社会么？蜜蜂有着与蚂蚁相似的社会群体结构，而毛主席教导我们：“蜜蜂是勤劳的人民群众，我们需要像蜜蜂那样吃苦耐劳，团结奋斗，把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建设得更快更好！”（不知是第几卷的，也不知他老人家说没说过此话）刘老师说，可惜，我们谁也不懂得蚁语和蜂语，否则的话，我们应该派一个思想过硬的革命者过去，宣传和发动蚂蚁和蜜蜂们起来造反，推翻剥削阶级的压迫。解放全蚁类全蜂类。我们听得特别入神，为刘教师鼓掌喝彩。 　　刘老师的爱人是个初小文化，在学校里做勤杂工，敲钟和扫地、种花浇水什么的，不善言语。我们喜欢听她唱歌，当时的样板戏有好几出我们就是听她唱而熟悉的，比如《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智取威虎山》。刘老师家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所以，我们经常到他家里，听上一段广播。特别对这个能说能唱的“话匣子”着迷，这人怎么能钻进这么小的盒子里去又唱又笑的？刘师母（当时还没有这么叫的）爱吃大白兔奶糖，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那只方形的大铁皮饼干听里放满了这诱人的奶糖，还有烤得发焦的苏打饼干。后来，学校让他兼教二年级的政治，他就显得忙多了，整天备课，没有时间给我们讲那些好笑的严肃话题了。 　　刘老师唯一的一个儿子，自小身体孱弱多病，到了九岁才上学，但很聪明，在二年级和三年级连跳两级，分别只读了一学期的书，就直接到了四年级，在我们班。他和他母亲一样，不爱说话，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只是埋头读书，由于经常生病，拉下不少功课。我们都以为他不用担心，自己父亲是老师，在家里就能教得好，可是，事实上，刘老师在家从来就没有给他的儿子开过小灶，在课堂上讲过的东西，回家后就不再讲了，所以，他儿子的成绩终于落了下来。但是，后来他还是补了过来，和我一起考入了县重点中学。刘老师在他过完五十四岁的生日后不久，就查出了癌症。在我离开新塘的第二年开春去世了。他没有给家里留下什么遗产，只有一大柜子的书。后来，他儿子把其中的一些书带到学校，我们一起看，有一本是《伊索寓言》还有一本是《狐狸列那的故事》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但《狐狸列那的故事》中那只狡猾而多智的狐狸列那让我印象深刻：它为了偷渔民们的鱼，就在他们马车必经之路上装死，然后让贪心的渔民拣到装满了鲜鱼的车上，它尽情地吃个过瘾。然后把鱼串成串，背着回家，让渔民气个半死。还是一个就是让狗熊上当的故事情节，它让狗熊去吃猎户设下的陷阱里的蜂蜜，结果使狗熊的头让木头夹给夹住了，而列那趁机吃到了那缝隙里的蜜。自然，狗熊让猎户追得失魂掉魄，差点没了命。还有一则是他的舅舅大灰狼要分享列那的从渔夫那偷来的鱼，它表面上很乐意，并显得十分慷慨，给了狼舅舅一条最小的鱼，并且告诉它，在结冻了的河面上钓鱼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它带着狼舅舅到了冰冻的河面上，并且出力地为它挖了一眼窟窿，狼按照列那教的那样，坐在窟窿眼边上，把长长的尾巴伸进了窟窿，列那借故走开，很快，狼的尾巴就结冻住了，无论它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列那走到村庄边上，立即引来了一大群狗，列那朝狼的方向跑去，结果你一定猜得到，狼的尾巴断了，它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列那的狡猾有点像人，十分可气又十分精彩，近乎大智者，只是干的全是坏事，大奸者是谓也！我们知道刘老师的幽默风趣，不知是否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