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灶老爷·土老爷

　　　　　　　　　　　　　　　　　
　　当初，武王灭纣以后，姜子牙在封神台大封诸神，各神归位，封到最后，把自己给忘了，大神的位置没了，只好委屈做了门神，此事不见封神榜，纯属民间传说，又有人说姜子牙不是门神而是别的什么神的，位置在屋顶，这也是民间传说，反正谁也没见过，人家姑妄说之，我也就姑妄听之了。但不管怎么说，姜子牙既可以封神，就不是等闲之辈，即使他做了门神，也是高众神一等，民间也懂这个理，所以我们会在农村的家堂上门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看到竖着或是斜着贴一张红色纸条，上书：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可见，即使是在许多年以后，姜子牙仍然在护佑着百姓，只要他在，凶神恶煞就别想沾边。从这个角度看，姜太公又是平民之神，跟老百姓的关系比较密切。
　　　　　　　　　　　　　　　　　
　　扳手指头数数，跟老百姓关系比较近的神好象并不太多，岂止是不多，简直是少得可怜，财神似乎应该算得上一个，可他多少有点势利，嫌贫爱富，专门喜欢保佑富人，所以除了有钱人喜欢供他，穷人对他并不待见。真正跟平民阶层特别是跟农民关系密切的，要数灶神和土地神。
　　　　　　　　　　　　　　　　　
　　农人的习惯是并不把他们叫做神，而是叫“爷”：灶王爷，土地爷，我老家的人干脆就叫他们灶老爷、土老爷，老爷来老爷去，听上去好象他们是乡间的一对土财主。实际上，农人也正是把他们认作老交情，多年老邻居一样整天生活在一起，厮混在一起。
　　　　　　　　　　　　　　　　　
　　不是吗？谁家不要吃饭？吃饭就要用锅灶，灶老爷的家就在锅灶上。早年，每到大年初一送财神、送灶神，早早就听门外有人唱门头词，一个人敲着梆子，手里拿着一叠或两叠32开或者更小的红纸，上面印着一个头戴官帽、身穿官服的官老爷，木刻的版画，挨家挨户唱，送财神，送灶神，送来的财神就贴在大门上或是堂屋，说是财神到；灶神呢？他的家在锅灶上，当然就贴在烟囱的位置，一年从开头到结尾，烟熏火燎，能看得见饭菜的好坏，也闻得到饭菜的香辣，可就是到不了自己的嘴里肚里，我觉得这是一种受罪，看着人家吃饭，还不把自己肚里的馋虫勾出来？一年到头，也不知道灶老爷要咽多少口口水，养多少条馋虫了。但也有这种可能，就是不会有多少口水，也不会有几只馋虫，因为口水早就干了，馋虫也全饿死了。好在灶老爷饿不死，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是神，不要说一年在人间还有两顿饭吃，就是没有，人家还有几天时间在天堂里住，你知道人家回天堂向玉皇大帝述职以后不要大吃大喝？不要把在人间一年的损失补回来？再说了，辛苦了一年，玉皇大帝不犒赏一下有功之臣，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
　　　　　　　　　　　　　　　　　
　　他老人家在天堂里的生活我没见过，所以除了想象还是想象，终究落不到实处，但在人间的两顿饭我却是亲眼所见。两顿饭的时间都安排在腊月，第一顿集中在廿三廿四这两天，按民间的说法，请灶老爷吃饭也要分个君民顺序，廿三这天，由皇家请，廿四这天，才在老百姓家吃饭，所谓的“君三民四”说的就是这个。皇帝家排场大，请灶老爷吃饭一定是很丰盛，这个我没见过，也不好猜，我亲眼见的是老百姓家如何请灶老爷的，或者干脆就说，我见证了我家或我外婆家请灶老爷吃饭的全过程。廿四这天上午，母亲或是外婆就要揉面，擀芝麻粘，下午面起了以后，就开始包糖饼，糖饼烙好后，照例是要先让灶老爷吃，母亲或是外婆把锅灶收拾干净，在锅灶上放上一只干净的盘子，里面放上几块刚做好的糖饼，再倒上一碗清水，在碗上横担一双筷子，然后外婆或是母亲就拿着一叠黄纸去灶前烧，嘴里唧唧咕咕祷告，祷告的具体内容我不记得，无非就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类。烧纸完毕，祷告完毕，母亲或者外婆让我放一挂早就准备好的小鞭，仪式结束，母亲或者外婆宣布：灶老爷上天了，大家可以吃饭了。我有几次认真看看锅灶上的饼有没有被咬过、水有没有被喝过的痕迹，可每次都让我很失望，莫非那要神眼才能看见？我这凡胎肉眼怎么看怎么都跟刚放上去的一样。第二顿饭安排在年三十，这天，灶老爷从天上回来，农家为他接风，也要放挂小鞭。可这并不是绝对的，送灶家家送，希望灶老爷回天庭以后在玉皇大帝面前说说好话，或者不说也行，干脆就用糖饼把嘴给糊住，总之不要说坏话。至于回来以后，就不那么重要了，反正还要相处一年，你中途又不能跑上天去告状，即使有点小的不周到，时间一长你这老眼昏花的还不忘了？所以有些人家干脆就不接灶了，你来就来了。不管你接还是不接，灶老爷都会准时在那个时候回归本位。
　　　　　　　　　　　　　　　　　
　　可灶老爷毕竟是灶老爷，人家是神，是神来人间就有任务，这灶老爷似乎管的事情还不少，不但要管人家饭菜的生熟，还要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我小时候常干的事情之一就是，从别人家抱来小猫小狗养，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抱到灶门口，冲着烧锅的灶门，双手作揖状抱着小猫小狗，举着它的两只小前爪一上一下拜，嘴里念叨着：拜拜灶老爷，拜拜灶老爷，小猫（或小狗）有尿有屎送到外面去。连续几次以后把它抱到拉撒屎尿的地方，让它看清了记住了才把它放下来。我有时就想，这灶老爷当的也还真是不易，管管吃喝就算了吧，还要管人家的拉撒事，是进也管，出也管，有那么多的精力吗？
　　　　　　　　　　　　　　　　　
　　其实他的职责远不止这些，玉皇大帝让他坐镇厨房另有意图，农妇每天劳作，地里家里，少不得跟左邻右舍闹点矛盾，婆媳之间斗点嘴什么的，或是风不调雨不顺，地里庄稼没有个好收成，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少不得在做饭的时候唠叨几句，那么好，灶老爷听到了，就把这些事情记在本子上（过去是竹简，现在大约已经升级到手提或掌上电脑了，神也要与时俱进），上天述职的时候向玉皇大帝报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灶老爷的真正职责所在，至于别的，全是一种掩护，实际上他是玉皇大帝派在人间的一个耳目，说白了就是特务、密探。起初，人们不明白这个，没少吃过亏，比如罗隐，一身龙骨，本来是做皇帝的料，就是因为他母亲和邻人不睦，切菜时一边剁砧板一边念叨，等儿子长大后又要找谁谁谁算帐，说一个名字剁一刀，其实真的会不会找谁算帐，都是未知数，她也许只是发发怨气，说完了也就完了，不记得了。可她不记得有人记得，这话让灶老爷听得明白：这还了得？她儿子要是真当了皇帝，还有别人过的日子吗？赶紧趁上天的机会把这事报告玉皇大帝，上界果然震怒，派雷神下凡抽去罗隐一身龙骨，好在罗隐事先得到高人指点，拼着一身疼痛，死死咬住马桶盖不放，才得以保全金口玉牙，遇神打神，遇鬼捉鬼，但一身龙骨被抽，皇帝却是做不成了。鉴于这个教训，后来的人在厨房说话都是百般小心，生怕被灶老爷再抓住什么把柄，有什么犯上的话再也不敢在锅灶前说。但人终究是人，有的时候就像那只偷油的老鼠，爪子一落地就把教训给忘记了，等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的时候话已出口，如那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所以只好等灶老爷上天的时候给他做些糖饼，希望能用糖糊住他的嘴，多说好话，少报坏事。好在灶老爷大多数的时候并不认真，不是很出格，他也不向上面汇报，因此更多的时候也就人神两安，太平无事了。
　　　　　　　　　　　　　　　　　
　　相对于灶老爷，土老爷更亲民。我这话不是随嘴乱说，我是有证据的。我们先从他的长相和穿着打扮上看，矮矮的个子，长长的白胡须，拄着拐杖，穿的不是一身官服而是一身员外服，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农村的土财主。再看他的表现，他可以让小沉香牵着胡须转圈圈而不生气，别的神能有这样的好脾气吗？二郎神还是沉香的舅舅呢，却要和他兵戎相见。再看他的官邸或是神庙，他是一位真正与老百姓共患难的神，所以他的神庙就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农人手里有钱，他的庙就气派些，农人手里没有钱，他的庙就寒酸些，寒酸到什么程度？有时是一个小屋顶，有时是一个豁了边的瓦缸，或者是一堆石块甚至是几块土坷拉，或是一张芦席用两根棍子撑着围成。我老家的土地庙就是一个用泥和石头堆起来的土堆，像是一座坟，上面长了好几棵槐树，都有碗口粗，小时候我常在那槐树底下挑猪草，从来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座神的官邸，知道它是土老爷的住宅是那年我祖父故去，大伯端着牢盆在它旁边摔碎。祭祀土老爷也很简单，祭祀的物品不像接灶送灶那样固定，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一，传说是土老爷的生日，这天，常能见到田垣土埂上有一片咸肉，或是是一勺黄米饭，这就是祭祀土老爷的供物了，这供品的厚薄全由前一年的丰歉来定，农人好过了，他的日子也好过，农人挨饿他也得挨饿，没有哪个神能像土老爷这样和农民的命运休戚相关。
　　　　　　　　　　　　　　　　　
　　灶老爷的地位在诸神中算是比较低下的，可是我没有见过别的神欺负他，或者也受欺负但我看不见，而土老爷却没有那么幸运，时不时的要被别的神或妖怪欺负，还弄得大家都知道。在这方面，他跟那山神差不多，因为本事的低微，打不过人家，所以妖怪来了就只好任由它们在自己的地面上作威作福。孙大圣保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路上遇到不少妖怪，一遇到难题，用自己的那双火眼金睛也识不得这妖怪的来路时，就要找土老爷帮忙，孙大圣的脾气火烧火燎，从来不好好请土地爷，而是用他那根重达千钧的金箍棒在地上直捣，嘴里吆喝着：土地老儿，出来出来。土老爷本身就是土地啊，他能经得起那么重的敲击吗？所以只好一边叫着跳出来一边痛得满地乱跑。他受神甚至是妖怪欺负却并不欺负人，土地本来就是他管辖的，却没听说有谁因动了土地而受他制裁，倒是有这样一句话：“太岁头上动土”，好象土地成了太岁家的了，这一点，可见土老爷善良是够善良了，却也软弱，土地本身就是我土老爷的，关你太岁什么事？可是该硬的时候他硬不起来。反过来看，这也可见土地包容一切，宽容得没了原则。
　　　　　　　　　　　　　　　　　
　　农人对土老爷的虔敬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一位自然之神，主宰大地上万物的生长，可以保佑一年的风调雨顺，让农人有个好收成。在农人的眼中，他更像一家之长，一个可敬的老爷爷。事实上，在神界，他真算得上一个最世俗的神，和地上的百姓一样有家有口，没什么两样。一说起神，给人的感觉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似乎也不该有人间的情欲，在天上，你见不到成双成对的神仙，所谓神仙眷侣，那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而已，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有，如果有，就不会有那么多神仙偷偷下凡和人间男女结合的优美传说了。虽说也有雷公电母，可那好象也不是一家，他们是一对夫妻吗？但土地不同，这似乎是神界的一个特例，有土地爷也有土地奶，有的地方叫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我虽然没有见过土地婆婆什么样子，想必她也一定慈眉善目跟人间的老奶奶差不多，夜晚来临的时候，慈祥的土地爷、土地奶会不会也像人间的爷爷奶奶一样，望着悠远的星空，絮絮叨叨说些和天上人间有关的话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