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接续的河流
2020-09-17叙事散文川媚
呼兰河,是萧红带到我们面前的一条河流。它是现实的,也是文学的。呼兰河是萧红生命中的母亲河,也是她事业上的幸运河。或许,她的生命里流淌着两条宽阔的河流,一是成全她文学成就的呼兰河,一是作为她生命支撑的爱情河。母亲河在她的笔下纵横流淌,而爱情河
呼兰河,是萧红带到我们面前的一条河流。它是现实的,也是文学的。
呼兰河是萧红生命中的母亲河,也是她事业上的幸运河。或许,她的生命里流淌着两条宽阔的河流,一是成全她文学成就的呼兰河,一是作为她生命支撑的爱情河。母亲河在她的笔下纵横流淌,而爱情河却在她转身之后迅速干涸,即便她充满生命力的强大文笔也无能为力,无以为继。实在令人遗憾惋叹!
电影《萧红》里的女主角,早已经通过散文和小说,在文学史上为自己塑造了一座立体的浮雕。萧红散文里,有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平民女作家的自画像。她静默地呆在幽暗寒冷的旅店里,听凭饥饿像一张冰凉的网,从她的头顶覆盖下来。她像废人一般身体麻木、满心寂寞地等待她的爱人。她想:“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电影开始的时候,萧红躺在病床上,给骆宾基讲述自己的故事。电影《萧红》采用这种反思的叙述方式,让主人公提取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经历来讲述,表现了一位固执坚韧、重情重义的女作家形象。漂泊中的二萧"从异乡到异乡",从相濡以沫到相离挥泪,其间的生死悲欣令人无限感慨。
电影前一部分节奏较快,画面有些压抑,有哈尔滨的风雪交加、北京的冰天雪地,黑白两色的底子预示着人物命运的险恶。她说:父亲是一个强硬的人,但不幸的是他把他的强硬遗传给了我。萧红1911年端午那天出生,十九岁失学,之后逃婚,失去经济来源,被未婚夫汪某找到又抛弃,怀着孕困在小旅馆,几乎落到母子被卖的地步。这时候萧军出现了。似乎为了彰显天意,导演用一场洪水——它有历史的影子——慈悲地解除了萧红的幽囚。他们无力供养孩子,孩子生下来就给人领养了去。二萧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同居生活,在饥寒与敌人的追捕中逃亡。
因为对萧军的崇拜——萧红说过她崇拜一切伟大事物——萧红是无所畏惧的:饥饿不在话下,孤独也不在话下,因为她早已在漂泊生活中,饱尝了饥饿和孤独。初见萧军时,恳留交谈,立即从这个文武双全的男子身上,感觉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思想女性的价值,感觉到了自己的爱情。她忘记了世人的凶残,忘记了自己的苦难,哪怕是黑面包就白盐的蜜月生活,也不能折损她的意气。可是萧军是不能够满足于这爱情的,他明白以自己满身的本领,首先必须养活两个人,不能让女人在家里等死,他终于有了另外的职业及其附带的新鲜激情,这使她感到了冷落。
当他们基本上摆脱了饥饿的威胁时,萧红是十分乐观的。她如果是一个悲观的人,或者稍肯为萧军设想,就不会那样理直气壮地指责萧军: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为同一个爱而死,奥菲丽亚是为爱而疯。她如果是一个悲观的人,就应当懂得他们生在其中的现实:就是青春、爱情和自由,也不得不蹈入大地上的黑暗沼泽之中。
其实,萧红的生存意识也是很强大的。在萧红那些自传性的文章里,女主人公说过这种苦涩的话——饿比爱人要紧。而男主人公的情感也十分真挚热烈,以至于醉后吐真言说女人“有了职业,爱人也不要了”。二萧抱有相同的价值观,崇尚爱和自由,只是他们所遭遇的黑暗现实无法成全他们的爱情理想。在生活的困苦中他们无暇顾及感情裂痕,而生活有了保障之后,感情就渐渐显出了危机。
萧红不能原谅萧军的移情别恋。萧军是一个情感如火的人,可以使任何女人感受到他的热力,他似乎也身不由己。在战乱中,他失去了《国际协报》的差事,背着萧红,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告贷度日。他终于找到一个教孩子武术的家教,又卷入与孩子姐姐的感情。不难想象,萧军这时候也是很为难的,他最终决定为萧红作出牺牲,与家教时的情人断绝关系。但这个时候,二萧的爱情已经没有了温度。对于萧红的抱怨,萧军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遇到的女人,总是那么孤单,那么需要爱。
萧军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凝重,身体僵硬地陷在椅子里,并没有自命不凡的意味。我觉得导演在这个画面里,表达了对于萧军的同情和理解。
我的理解也许有些过于理性:如果必须为了生存而出卖爱情的话,他也实在别无选择;席卷一切生命的饥饿和寒冷使他无法拒绝一份收入,也可以说,为了养活萧红,他只好辜负萧红。在死亡的威胁压倒一切的时候,萧军为了萧红的爱情和自由,必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电影里的萧红十分自我,她有知识,却很少出去工作。这也许正应了她说的那句话: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在揪心的饥饿和冰冷的死亡面前,有着双重生存压力的萧军没有选择的余地。他选择了金钱,为了供养爱情。他知道这是永不被认可的牺牲。萧军内心所经受的屈辱,也许正是那个被叫做羊脂球的女子所经受的。不过他毕竟是男人,可以为了自尊,把自己打扮成处处留情的风流浪子,还在萧红面前撑口硬气说:我的个性是不愿意让别人失望的。 萧红因为自尊,或者因为狭獈,无法从感情上原谅萧军。电影里有两处细节,也一度颠覆了我对萧军的同情。萧军对情人说的话,居然是他对萧红说过的。比如:让你这样的女人流泪,是所有男人的罪过。这话把萧军风流浪子的形象坐实了,所以萧红不能原谅他竟然连自己的朋友阿虚都敢沾惹。萧军心目中的爱情理想,大约也被残酷的生活带走了,他开始随波逐流。
萧红对于萧军的心理状态,肯定有更深刻的理解。她最终怀着他的孩子与他分手了。她要的是平常夫妇没有不忠的爱,她接受了崇拜者端木蕻良的婚礼。然而端木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两次在她最危难的时候选择了逃避:一次是萧红生下萧军孩子的时候,母子因为得不到什么照顾,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肖凤《萧红传》里说生下的是死婴);一次是萧红在香港病重不起的特殊时期。萧红对于端木的责难,有时候也未必不失之太过(肖凤记录了端木对萧红执意做喉瘤手术的痛心,他为萧红转院的艰难奔走,并将看护萧红的事情托付骆宾基,应当还是可以看出端木一定程度的担当)。
萧红在崇拜者骆宾基的陪伴下死于沦陷的香港某个医院,这个情况在萧红某种文集前言里看得出。肖凤说萧红被误诊为喉廇,在喉管开了刀以后咽喉发不出声音,无法留下遗言。但电影把她的临终情形赋予了更多温情:端木回到医院,听取她的遗言——帮她找回被领养的女儿;端木与骆宾基一起为她立了墓碑。
电影中比较明亮温暖的部分,除了萧红对萧军的爱,就是萧红对鲁迅亦师亦友的感情。萧红生而不幸,年少时有一个专制而冷酷的父亲;但萧红的人生也并非完全寒凉,因为童年时有祖父这样一个亲人给予她亲情和憧憬,青年时有鲁迅这样一个思想导师、精神上的父亲给予她“伟大的温情”(肖凤语)。 电影交待了一个重要细节,那就是鲁迅为萧红的《生死场》作过序。
“《生死场》的序写好了。”先生下楼来交给萧红两张稿纸。
“谢谢先生。”萧红接过来说。
“怎么谢?——煮饺子给我吃吧。”先生说完这话,就咳嗽起来。 在鲁迅先生自己掏钱出版的这部《生死场》序言里,鲁迅先生用五个字来概括萧红的文字风格——越轨的笔致,立刻把萧红文字的“新鲜明丽”凸显出来。鲁迅先生的推介,使《生死场》成为萧红的代表作,使萧红一跃成为当时的知名作家。
名声是萧红那时特别需要的东西。名声意味着成功,也意味着歧路。萧红由于先天缺少来自家庭的爱,所以总是对于爱和温暖要得太多太急切,而又不愿意为他人——特别是孩子——稍作权衡和妥协(她批判女性“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她赌气般地选择了后来证明是不甚和谐的与端木的婚姻,加速了自己短短31岁人生悲剧的演进。十五年后,萧红墓从香港浅水湾迁到广州东郊银河公墓(肖凤《萧红传》)。
电影最后是配着画外音“从异乡到异乡”的图景:无垠的雪原上,孤独的马车拉着永远睡着了的萧红。她像一个陷入冥想的女人,一张脸像一尊雪白的石雕。这梦幻般的场景,也许是萧红正随着她的灵魂转回故乡,回到呼兰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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