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举一只风筝回家

　　是那首熟悉的老歌，让我从书本里倏地抬头，望向窗外的。那时候，春早来了。窗外操场上，有一层薄薄脆脆的阳光，亮得直晃人眼。风也就变得轻柔，熏暖，拂面不寒。
　　那首歌唱道：“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望望天上，果然就满满地飘飞着一只只美丽的风筝了。紫黑的燕子，灰褐的苍鹰，花艳的蝴蝶，斑斓的巨龙，还有些一时叫不出名儿来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像轻盈灵动的鸟儿，又像渴望亲近天空的梦幻。散发着蓝天和白云的气息，让我眼花缭乱，感念不已。
　　“爸爸，我也要放风筝！”不知何时，儿子已来到跟前，声音脆亮地说。说时，也望着窗外的天空。话语和眼睛里，也闪泛着一种痴迷和神往，让我由不住心动。儿子五岁不到，极聪慧，伶俐，乖巧。性格却倔强，说一，就很难“二”——果然，话音未落，就像往常一样，硬拖着我出门，要立即上街，去买。
　　街上卖风筝的，也真是多。小小的一座城，居然就有好几家“专卖摊”。五彩斑斓的风筝，此时静静地歇在地上。一群群孩子，或邀朋唤友，或在父母的牵引下，吱吱喳喳地围着摊主，挑选着自己喜爱的风筝。选好了的，就各自捧拥着，或牵举着，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那小心翼翼的虔诚神态，直让人心动——好像他们手中托举着的，是一份很美很美的梦。
　　也许真就是梦呢。回来的路上，一手拉扯着儿子，一手提拎着风筝时，我微有些感伤地想。说来羞愧，长这么大，我还从未放过风筝。农村的孩子，该放风筝的年龄，却不得不整日与泥土为伴。玩尿泥，钻山洞，下河摸鱼，或上山抓“土匪”——这些，就是童年时代，我所能有的全部游戏。再往后，稍大些了，就得帮着家里做事，放牛，砍柴，扯草，拾粪。风来雨往，单薄瘦小的身影，成天出没于尘土间。干不完的农活，杂活，哪有时间去闲玩？
　　小小的心儿里，却也潜藏着一份亲近天空的渴望。偶尔在乡场上，看到街上那些孩子放着的风筝，看到那些风筝，被一只只小手握着，牵着，一点点的走远，心里也总会很深地痛。那牵扯着各式风筝的线啊，仿佛一条条绷紧的弦，弹奏着一曲曲蔚蓝的旋律。我年少的心思，就被那些会飞的小东西，给勾走了。——那样纤巧可人的东西啊，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中，却居然从来没有过，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只。
　　后来长大了，又工作了。渐渐地，肩上也荷着沉沉的重负了。那些浪漫的风筝，也就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见其远了。但心念里，那只渴望的风筝，却似乎从未远去。五彩斑斓的，一直在梦幻的天空里飞着。二十多年后想起，沉积于心的，依然有一丝童心未得满足的失望和伤恻。
　　儿子就不同了。他说要，就有了。他说要放，就放了——正是黄昏，放风筝的好时候。太阳明明地亮着，却不刺眼。风也柔韧，充满着一股并不野蛮的力。我举着那只风筝，在操场里小跑着，要将它送上天空，好让儿子看看，我们的风筝能飞到多高。然后，是一阵疯跑，一阵信步，又一阵疯跑，一阵信步。系着风筝的丝线，在手中的“线拐子”里，“扑扑扑扑”地滑落着。风筝也就在空中，一点点地扶摇而上着。
　　“飞上去了，风筝飞上去了！”儿子兴奋的声音里，满漾着激切和自豪。
　　血在脸上涌着，感觉烫烫的。那呼呼的风声，也仿佛还在耳边呼啸着，在早春的空气里微漾着，鼓荡着。但风筝飞上去了，飞得那样高，那样欢快。我的心，也仿佛随着那风筝飞起来了。飞在如诗如画的春天里，飞在那灿灿朗朗的晴空中。它的翅膀，被高远的蓝天渲幻着，仿佛要给天空，濡染成一片幽幽的蓝了，格外地绚丽，飘逸，远不可及。忽忽悠悠的，你看它，飞得多欢啊。而那欢乐——我想，竟是靠着我的双脚，靠着我货真价实的奔跑，就到达了我的心中。
　　仰着脸，喘着气，我也像儿子一样，半躺半坐在茸茸的草地上，观望着我们那只在苍茫中飞翔、徜徉的风筝。它是多么快地，就够着了上边的风啊。上边的风，比起下边的，我想，一定要平稳得多，流畅得多。风筝在那儿飞着时，便禁不住，发出一种奇妙的声响来。仿佛是风，正弹拂着一架架古意的筝琴。那音质，虽不漂亮，只是微茫的“吱唿——”，“吱唿——”声，却欢欢的，叫得人心里酥酥的，痒痒的，忍不住直想笑。
　　儿子果然就笑了。咯咯咯咯的。脆亮，明媚而烂漫。
　　操场上，放风筝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大人手里，都牵扯着一个孩子。每个孩子手里，也都牵扯着一只风筝。那笑声，叫声，也就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繁密。偌大的天空，便仿佛成了孩子们的玩具，成了他们能用手触抚的蓝色风景——他们，或许整天都想着飞翔的滋味呢。一望天空，心就蓝了。放风筝，一学，也就会了。当那一只只风筝，高高地飞起来，他们小小的心儿，也便仿佛赋托在那风筝上，招扬在那灿烂的晴空中了。
　　“爸爸，风筝在向我们招手呢！”儿子突然又住了笑，望着天空说。果然，风筝的飘带，在空中飞舞着，一上一下的，看起来，极像是向我们挥手示意——才发现，他的手中，本是牵着风筝线的。此刻，随了笑声，那风筝，就不住地抖颤着，摇动了起来。而那笑声，仿佛也通过他手中的线，传了出去，和风筝的“吱唿”声，和那遥不可及的蓝天，交融在一起了。
　　“风筝摸到天空的脸了！”儿子是第一次放风筝，太兴奋了。话也多起来了，像笑声一样不断。让我惊奇的却是，小小的儿子，居然说出了这样诗意的话。
　　“举一只风筝回家／让它代替我，摸一摸天空的脸。”望着那深邃、幽远的天空，许多年前写的诗句，又浮现了出来。带着些许儿沧桑和感慨，在我微皱却依然暗藏天真的心中，起起落落。这才知道，我那沉滞的灵魂，其实是一直都渴望着，能牵举着一只诗意的风筝——它不仅能改变天空的意义，还能让我们的心灵，以这样一种方式，暂时地脱离大地，切近天空，甚至触摸到云朵，鸟翼，触摸到天空那慈蔼的脸庞。
　　只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心里，总装着这样那样的赘物。灵魂的天空，便再难寻觅到风筝的影子。风筝的飘带和动力，应该是幻想。没了幻想，便只好被大地束缚着，拘囿着。而我们的灵魂，其实是渴望着能够飞翔的。胁下无翅，只好借托那纸、竹做成的风筝了。让那纸、竹做成的风筝，在幽蓝如梦的空中，打个滚儿，或洗个澡，再收回来，自己或许也就沾染上几丝天国的灵气了呢。洗心涤肺，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扰和琐碎，这大约可以叫做“心灵的蓝天浴”吧。──可惜的是，我们常常忘记了蓝天的存在，就像忘记了曾经的童年和诗意。
　　应该感谢儿子，让我又记起了这些。
　　天却渐渐地黑了。操场上的人声，也便越发地稀了。经了我多次催促，并许诺明天又放，儿子才心有不甘地，同意收线。微茫的夕光中，我和小小的儿子，举着一只小小的风筝，向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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