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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一笔跨过二十年

2020-12-14抒情散文张生全
一笔跨过二十年张生全那一年,我中考落第了。原本考前大家对我的评价挺高的,聪明、塌实,这是我的双保险,却居然落第了……失望之极的父母最后把原因归结到了老师身上。因为我们那个曾经被称为大有希望的班,不只是我没有考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考上;而
          一笔跨过二十年             张生全   那一年,我中考落第了。原本考前大家对我的评价挺高的,聪明、塌实,这是我的双保险,却居然落第了……失望之极的父母最后把原因归结到了老师身上。因为我们那个曾经被称为大有希望的班,不只是我没有考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考上;而邻近本不被看好的乡中学却一连上了五六个。后来我的父母做出了一项和所有望子成龙而又一筹莫展的父母一样的决定:把我转到邻近的那个乡去补习。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父亲拎着一些土特产,和我去邻乡找一位熟人,父亲希望能够通过他和邻乡的那所中学取得联系。那一天,我们穿着长桶胶靴在泥泞的土路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穿过一座晃晃悠悠的铁索桥时,我抱住桥墩死活不走了。后来父亲把我扔在桥头独自前去。我站在桥头,我望着浊浪滚滚的江水,我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孤独,前途茫茫。   这件事情最终被我的班主任严老师阻止了下来。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正坐在屋外墙根下的竹荫里,百无聊赖地撕扯竹叶,把一地浓密的竹荫撕扯得百孔千疮。这时候,严老师推开院子的门进来了。严老师一边扯起衣襟使劲擦脸上一阵接一阵往外涌的汗,一边冲我眯眯地微笑。他的笑容是我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里自拿到成绩通知单后喝到的第一杯凉茶。严老师走后,我的父母改变了主张,同意我继续留在原来的学校补习。   从那年秋天开始,整整一年,我都和严老师生活在一起——我说“我们生活在一起”,是因为我不但在严老师的座下读书,而且还住到了严老师的家里。严老师其实有两个家,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学校,我这里说的是他学校的家。说是“家”,也就是学校分给他的一间屋子,里面挤了床、桌、衣柜、书架、衣服鞋袜,在另外一个角落,还安放着锅碗瓢盆炉灶等做饭的工具。这样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住着我和严老师两个人,自然就不再有其他人落脚的地方了。事实上,严老师那都在这所学校读书的五个孩子,就很少来这屋子。他们不论大小,不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回了他们远在乡下的家。我在严老师的屋子里住了一年,他的五个孩子我却几乎还不能完全辨清。   那个夏天严老师对我笑过一次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笑容了。严老师对我,就和他的姓一样,很“严厉”。下课回家后,我几乎听不到他说话。他做好饭,说一声“吃了”,我们端起碗就吃,咔嚓咔嚓的咀嚼声,筷子碰在碗上的叮当声。晚上,在一只昏黄的台灯下,严老师坐在书桌的一条边上,我坐在另一条边上。他备课,批改作业,我复习功课。他把作业改完了,也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出去打牌,就拿一本书看,一遍一遍揉太阳穴。当我的呵欠终于忍不住涌出来的时候,他说一声“睡了”,我们就在一张很窄的床上,一人一头躺下。开始的几天晚上,我几乎不敢睡着。严老师睡觉很规矩,头是头,脚是脚,而且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我却爱翻来滚去,摊胳膊展腿。我怕自己睡着后,一不小心把腿压到严老师身后可就糟了!不过严老师虽然没动,但我也明显地感到他似乎也没怎么睡着。半夜我醒来,我发现严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把我的双脚抱在了他的胳肢窝里。他的胳肢窝非常温暖。   严老师的“严厉”,不只是我的感觉,其实也是班上所有同学的感觉。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严老师很严厉,学校才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年年做毕业班的班主任。他一般不怎么说话,但是大家都很怕他。严老师对我们的学习很重视,他不让我们参加户外活动,不喜我们放学后去操场打篮球,不准我们看课外书。这个“三不”,是他开学的头一天就宣布了的。他说课外书是闲书,看闲书浪费时间,养成低级趣味,有害无益。那时候正流行一种叫做“连环画”的小册子,图文并茂,对我们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严老师却是深恶痛绝,他说我们要看,他见一本撕一本。我那时一向是很听话的,让不看就不看。可是有一次却着了迷,不但看了,还深入了进去,上课很长一段时间了,思维还在里面,拔不出来。后来甚至忍不住在课堂上就偷偷拿了出来。严老师发现了。他走过来,阴沉着脸,一语不发,收了我的连环画。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破例没有撕。   这件事情让我羞愧万分,他阴着脸的样子我想起来就难受,我知道自己对不住严老师,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敢犯类似的错误!再犯,我简直就猪狗不如!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我几乎都把自己关在严老师那间拥挤不堪的屋子里,安安静静背书,演算,直至深夜。在那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我除了完成老师们规定的作业外,还额外做了三大本数学题集,诵记了初中所有的古文,为了正字正音,我甚至还背了新华字典。我的这些事迹后来被严老师以及他的同事们当作刻苦学习的经典范例,教育了一届又一届的学弟学妹。直到我师范毕业又回到这所学校教书时,老师们还对这事津津乐道,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无端地觉得老师们似乎把我当成了低能儿。   我的父母是很感激严老师对我的培养和帮助的,不过他们找不到更多更好的感谢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去严老师家帮他做农活。星期天,父母就扛了锄头去二十多里外的严老师家去。有一次母亲教导我,你一定要听严老师的话啊,你们严老师真不容易!她说,当我们到达你们严老师玉米地时,发现你们严老师真是有趣,你们严师母在前面挖窝点玉米,你们严老师就跟在后面,高高地撅起屁股,双手往窝里刨细泥。问他为什么不用锄头,他说这样要快一些。母亲一边说,一边笑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二十年后我做了这所学校的校长。二十年后严老师也还在这所学校,还教数学。不过已经不做班主任。做了校长,就得深入课堂,听老师的课。听课是校长的一项重要工作,为了把这项工作做好,教育局甚至规定了每位校长每学期必须听满40节,缺了一节,年终考核的时候就扣0.1分。0.1分不多,但它有时候甚至可能影响一个学校的排位。听课我并不认为是形式主义,40节我也不怕,通过听课,我能够详细而准确地掌握课堂情况,从而更好地进行教学改革。不过我却很怕听严老师的课。以前做学生的时候,同学们都怕他上课,说一上他的课就想睡觉。又有人说上他的课不是想睡,是想笑。后一种感觉大抵是因为严老师上课最爱说一句“对不对”的口头禅,有时候一节课他能说上七八十个,而且还能够根据讲课的需要把这“对不对”搞出不同的语气和腔调。有趣的事情就在于,同学们常常能够准确地预测到他在什么时候说,采用什么样的调子。两个同排的学生,互相打了赌进行猜测,结果一方胜了。但是最终难受的反而是胜利的一方,因为在严老师的课上,有了这样的喜悦却不敢表达,这喜悦就显得无比难受。不过那时候我却似乎没怎么在意。我有一个坚强的目的,它拒绝了我之外的其他思想。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校长,我听课不是因为不懂,所以听得更多的就是他授课内容以外的东西。我听到,我甚至忍不住要笑了,但我还是不好向他提出来。毛主席曾经对他的授业恩师徐特立说,您以前是我的先生,您现在是我的先生,您将来必定还是我的先生!我一个小小校长,能比毛主席他老人家伟大么?   不过严老师却是最谦虚不过的。听课下来,总要让我给说说。一开始我还有些局促,后来就放开了,大到教育思想,新课程改革,小到学生兴趣的激发,甚至到他那常常挂在嘴边的“对不对”口头禅,一次比一次大胆,一次比一次放肆。严老师低着头,两颊绯红,有时候还做一做小小的争辩,很不服气的样子。不过我虽然见根见地说了,他的课堂依然没有多大起色,依然是那样的沉闷乏味。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对不对”少了许多。只是不说“对不对”,那讲课的思路却在那里卡了壳,就像把一棵青葱发达的树木给砍成了几截,那残败和慌乱是不可想象的。孩子们受不住,就有了起哄的意思。这使得他的脾气渐渐地变大,常常拿我来做比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把我做了他的挡箭牌。以前他不怎么说话,孩子们还有些怕他,现在喋喋不休,就好似黔驴露了腿脚,孩子们敢于公然在课堂上和他对抗了。每堂课下来,他都气哼哼的。他本来很矮小,一生气,他的背就显得更驼,人也显得更矮了。   严老师也有快乐的时候。每次集镇赶场,他都要上街买便宜货。大到电器,小到针头线脑,甚至卫生巾,他都买,而且总比别人便宜。我在一篇叫做《金老师》的文章里详细地描绘过他买便宜货的情景。摘录一些在下面——   “金老师从集镇回来,脚步是拖着的。他生得矮小,他手中的肉却很长,再加上一截长长的提绳,这使得金老师走路的时候必须把手臂高高抬起。但是金老师对他手臂的高度仍然不是很有信心,所以一边走,一边总要偏了头去看他的肉,以免肉拖到地上去了。不过这样一个姿势在其他老师看来却未免有趣,总以为金老师是存了炫耀之心。   确实,金老师有炫耀的理由。他买的东西就是比别人便宜,而且好。大家纷纷围过来,眼里布满惊喜。金老师的脸上似笑非笑,一个人在很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老师们却不管他的表情,老师们抢过那肉,忍不住就啧啧称赞,这肉头!这膘口!金老师站在圈外,像个局外人。就有人问价钱,多少钱一斤?四块。什么什么?我五块五啊!有人不信。金老师你吹牛!毛猪还四块五呢,卖肉的会折了本卖给你!不信?不信就不信。金老师一副不想争辩的语气。偏有人要求证,暗中偷偷去问。那卖肉的屠夫笑笑,那是谁呀,“精”老师呢!问的人耍老师脾气了,金老师能买我咋不能买?金老师是钱,我不是钱?好,卖你卖你。屠夫扭不过,捉了刀就割。提回来一扬,我也是四块!金老师走过来,也不开腔,把他的肉捏一捏,告诉他,肉里面包了三两骨头。切开一看,果不其然!那人不高兴了,却还嘴硬,有骨头又怎样?是肉包骨头还是骨头包肉啊?没有骨头还叫猪么?转过身去却暗暗生气……   大家只好服了,纷纷夸金老师会买东西!金老师退到一边,在胸前抱了手,并不开腔。他很耐心地听着别人的赞美之语,一种光彩深敛在眼睛里,绝不流露出来。老师们赞着赞着,动心了,金老师,去帮我割两斤!金老师,我也要两斤!纷纷把钱塞到金老师手里。那先前对他撇嘴的也转过头来,也把钱递过去。两斤,八块钱,不多不少。金老师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手里抓着满把的钱,像攥了一把刺。你已经有了,还要?金老师找不到人说,就说那撇嘴的。还要还要!受了屠夫之骗,刚才还生气,现在却满脸笑容了。金老师好啊!金老师乐于助人!金老师不但肉好,价格还便宜!金老师给逗笑了,乱说!哪里是我的肉?是猪的肉!一边埋了头去市场……”   在这篇文章里我用了一种调侃语气。确实,我现在是能够调侃地对待我曾经的老师了,这在我做学生的时候,是想也不敢想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变化过来的,我甚至也不觉得我的这种变化有什么不好。严老师买便宜,他是有原因的。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几个孩子还都窝在乡下那个破破烂烂的家里,有一个甚至30多了,还没有婚配。严老师买的这些东西,大都是为了他的孩子们、媳妇们、孙儿孙女们。他们却还常常因为严老师的“不公平”多生争执,引发口角。经常我们能够看到严老师的媳妇到学校找严老师评理。这时候,我们就开他的玩笑,说他这么多媳妇亲他,福气好啊!严老师并不予争辩,我们一说,他就回他的宿舍去,做饭。他上午四节课,第二节下课后,煮饭,第三节下课后,做菜,菜做好再放进业已保温的电饭堡里,第四节下课,孙儿孙女们回来,正好热热地吃!   这是严老师任教的最后一年,明年他就满60,该退休了。那一天,严老师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旁,满脸通红地对我说,退休后,他还想借学校的宿舍再住一年,如果他不在学校,孙儿孙女们就没人照顾了,离家又远……严老师嗫嚅着,他的双眼里满含着期待。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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